作者:楮绪风
今儿御膳房换了江淮的厨子,做得一手江南美食。李怀修两筷子夹着碟里的盐醋白鲫,眼皮子也没抬,似是?想起什么,吩咐道:“让御膳房再做一盘白鲫鱼送去?顺湘苑,那女子近日跟个?猫似的,顿顿离不开鱼腥。”
全福海瞄着皇上似是?嫌弃,却又愉悦自得的脸色,憋住笑意,弓着身子回话,“奴才这就去?办。”
最近也不知宓常在使了什么手段,皇上连着几夜到顺湘苑,可真是?前所未有?的事。
下?面的奴才不敢耽搁半点皇上的吩咐,这方话刚传出去?,那头得了吩咐,半个?时辰,就焖炖好了白鲫,配几样小菜,御膳房的宫人拎着食盒,脚步匆匆就赶去?了顺湘苑。
皇上赏赐主子这等好事,主子高兴了,免不得要对下?面的奴才重赏。因而那拎着食盒的小太监格外殷勤,恨不得多长?两条腿,跑到永和?宫。
杨嫔从揽月湖过?来?,就瞧见了御膳房几个?拎着食盒的宫人,她开口叫住了几人,“送的什么,这般急匆匆的。”
领头的小太监瞧一眼是?杨嫔主子,不敢得罪,立即道:“回主子,是?皇上赏赐的盐醋白鲫。”
倒是?巧了,杨嫔对吃食上不讲究,独独最爱吃鱼。
以?为皇上是?记得她的口味,抚了抚发鬓,“不必折腾了,本宫带的宫人也够用,直接提去?承明宫就是?。”
小太监脖颈哆嗦了下,立即跪下?身子,额头重重叩到地上,心惊胆颤道:“主子,这碟盐醋白鲫,是?皇上吩咐奴才送到顺湘苑赏给宓常在的。”
霎时,风都静了一瞬,杨嫔那张清清冷冷的脸色瞬间就变了,云秀手心顿时出了凉汗。
杨嫔冷冷一笑:“既是送去永和宫,还愣着做什么,耽搁了时辰凉了吃食,惹得顺湘苑的宓常在不高兴,几个?脑袋保得住!”
小太监忙不迭叩头退下?,弯腰跑出了宫道。伺候杨嫔的奴才扑通跪下?身,生怕主子生气迁怒。
杨嫔生性高傲,极为顾忌颜面,今日的事传出去?,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笑话她。皇上竟如此宠着宓常在,她不止一回在皇上面前提过?自己喜欢吃鱼,皇上何曾有?半分放在心上?
……
姜贵人用完午膳,就听了这么一桩笑话,她快笑弯了腰肢,帕子掩着唇角,“想不到素日一身傲气的杨嫔,也有?丢了脸面的时候。这下?杨嫔和?宓常在的梁子是?彻底结下?了。”
琉春铺好了软榻,扶着姜贵人靠里去?歇着,“宓常在在宫里头太过?扎眼,奴婢料想大抵是?成了不少人眼中的钉子。”
“六宫嫔妃,有?谁不想得皇上的宠爱,宓常在既然有?这份殊荣,就要承担接踵而来?的代价。”姜贵人抚着鎏金的护甲,语气不紧不慢,可眼尾神韵中,终是?有?几分萧索落寞。
琉春挑了安神的香,觑向主子的神色,无?奈地叹了口气。
“香燃好了,主子先歇着吧。”
姜贵人合着眼没有?说话,琉春关了槅窗,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内殿。
……
秋月里菊花开,再到坤宁宫问安的时候,宫里摆了一盆盆的菊花,绿牡丹、金鸡红翎、飞鸟美人……各式各样的菊花品种?摆得满满当当。
皇后饮了口茶水,含笑道:“昨儿内务府花棚中的菊花开了,本宫瞧着新鲜好看,你们各自领去?一盆摆到宫里,添些新气。”
明裳选了一盆绿牡丹,非她喜欢,而是?这盆绿牡丹品相实在不好,根本没人搭理。
出了坤宁宫的殿门,绕过?一条宫道,就瞧见远远过?来?的圣驾。到了近前,明裳正要福下?身子,就听见后面柔柔的女声,“嫔妾请皇上安。”
阮嫔有?意无?意地扶着肚子,分明还未显怀,却是?做足了有?孕的架势。她抬起眸子,望向銮舆里的男人。
接着,明裳回过?神,才屈膝福身。
李怀修漫不经心地转着扳指,沉黑的眸子在明裳身上停留一瞬,才看向含娇带怯的阮嫔,“爱妃不必多礼。”
宫人扶着阮嫔的手站直了身子,阮嫔揪着手绢,含声道:“昨夜嫔妾做梦梦见身边多了个?小娃娃,皇上抱着他十?分喜欢,嫔妾想,定是?孩子想出来?见皇上了。”
梦境不过?是?心念的反映,究竟是?孩子想见他,还是?阮嫔想见他,李怀修没去?计较,毕竟她怀着皇嗣,理当在人前给些体面。
李怀修唇角微挑,眼底却是?冷淡得不见多余的情感,他指骨敲了两下?銮舆的搭木,“既是?想朕了,那朕今夜便去?上林宫。”
阮嫔脸上霎时露出喜色,愈发娇羞地福身,“嫔妾命人备好了皇上喜欢的糕点,等着皇上过?来?。”
说这话时,李怀修余光注意到,那女子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乖巧听话极了。
六宫嫔妃,他总不能只宠着一个?女子,他是?皇帝,自当要雨露均沾。他正要移开眼,就见那女子往这头抬了下?眸子,那双楚楚动人的脸蛋颇有?哀怨的意味。李怀修瞥了眼,冷呵一声,还有?没有?规矩了,他是?皇帝,难不成还不能召幸别人,整日围着她转?
阮嫔完全沉浸在得了圣宠的自得里,丝毫没注意两人的动静。
圣驾离开,阮嫔愈发得意,宓常在算什么,后宫母凭子贵,在圣宠面前,皇嗣才最是?重要。瞧瞧刚才,皇上不是?看都没看宓常在,反而她不过?多说了一句,就得了今夜的召幸吗!
阮嫔似有?关切地劝慰,“皇上关心本宫的身子,也是?理所应当,没顾上宓妹妹,宓妹妹可千万别放在心上,与皇上生分了。”
阮嫔使得一手好刀子,最会往人心口上添堵,但?明裳为何要放在心上,阮嫔怎知皇上此时是?宠着自己而不是?觉得自己厌烦,又怎知,皇上对她,又没有?心软的怜惜呢?
她笑吟吟回道:“皇上隔几日就会来?顺湘苑陪着嫔妾,嫔妾怎会与皇上生分?倒是?阮嫔姐姐得要问问清楚,皇上如今的喜好,可还与从前一样?”
早知宓常在牙尖嘴利,阮嫔对上两回都败了下?风,若非顾忌肚子里的皇嗣,她定要好好责罚这个?勾了皇上的小贱人。
……
当夜,皇上歇在了上林宫,同是?在宫道上遇见了圣驾,皇上却只顾着怀了身孕的阮嫔,对新进?的宠妃理都不理,可见在宫里头还是?皇嗣最为紧要。
听说当晚顺湘苑的蜡烛燃了半宿,翌日宓常在直接告了假,没去?坤宁宫问安。宓常在可是?连染疾都要去?坤宁宫,极为守规矩的人,倒底是?新人心气高,不知昨夜哭成了什么样。
唯有?阮嫔知晓自己私下?在宓常在那儿吃了多少暗亏,她可不信那个?小贱人是?受了她的气才告了假。不过?,这种?事儿传出去?也算是?长?了她的脸面,故而,阮嫔对自己受的气只口不提,倒是?添油加醋地描述一番那日皇上有?多维护自己,引得旁人又是?艳羡,又是?嫉妒。
姜贵人踏出坤宁宫的门,正撞见外面阮嫔的仪仗,阮嫔还没走,正拧着眉头呵斥跪在地上吓得哆哆嗦嗦的小宫女。
“毛手毛脚的,不知道本宫怀着皇嗣?万一被冲撞了,你这条贱名?如何能够承担得起?”
那宫人脸色煞白,豆大豆大的泪珠从眼眶里滚出来?,嘴唇哆嗦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求主子恕罪……”
姜贵人挑了挑眉尖,冷笑,“还没生出来?呢,就张狂成这样了。”
琉春瞧着那跪地的小丫头脸熟,附耳过?去?,“主子,奴婢认得那宫人,是?陈宝林身边的丫头。”
“陈宝林?”姜贵人微眯起眸子,“陈宝林不是?正巴结着宓常在呢吗!”
远处阮嫔已发了话,杖责五十?,翠苏听罢,吓破了胆,险些晕死过?去?,打?了五十?杖,她还哪有?命在!
翠苏抖着身子,额头不停叩地,哭道:“阮嫔主子饶命!”,额头磕出了血,阮嫔却是?嫌她晦气,厌恶地退了半步,“饶命?本宫可不曾要你的命,只是?稍加惩治罢了!”
“大清早的,阮嫔姐姐哪来?这么大的火气?”姜贵人扶着琉春的手打?远过?来?,她瞧了眼地上跪着的翠苏,似是?不忍的叹了口气,“天可怜见的,都磕出血了。”
阮嫔素来?看不上这个?会耍嘴皮子功夫的姜贵人,她翻了个?白眼,“姜贵人看不见?本宫的裙摆湿透了,这时令天凉,叫她害了本宫的皇嗣,哪是?她磕几个?头就能轻易了事!本宫罚她五十?杖,已经是?心慈留情。”
姜贵人眼底好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奉承:“阮嫔姐姐心怀慈悲,定能为腹中的皇嗣积下?福德。”
这句话是?说到了阮嫔心坎上,姜贵人这张嘴能把活的说成死的,死的说成活的,阮嫔见怪不怪,仍是?被捧得舒畅,她正好给姜贵人一个?好脸色,又见她开了口。
“不过?这五十?杖终究是?要见红血,阮嫔姐姐正是?要紧的时候,嫔妾家中的姐姐就是?因这时见了旁人的红,才致使胎像不稳,险些没保住腹中的孩子。”她叹了口气,“嫔妾也是?为了阮嫔姐姐好,才不得已说这些晦气的事儿,以?让姐姐腹中的皇嗣平安降生。”
有?些忌讳不知道便是?无?妨,可一旦说出来?,心里不禁隔应,阮嫔不知道姜贵人打?得什么心思,总不能真的是?为了她腹中的皇嗣着想,可一个?奴才也值得她出面?这些话总归是?触了阮嫔的忌讳,尽管这些晦气的事儿算不得真,但?阮嫔倒底是?没再将那五十?杖责罚下?去?。
她扫了眼地上跪着的翠苏,晦气道:“既然罚不得五十?杖,就在这跪到日头落山,给本宫的皇嗣祈福吧。”
翠苏连连叩头,“谢主子宽恕!谢主子宽恕……”
阮嫔的仪仗施施然离去?,直到拐过?宫道,看不见踪影,姜贵人才回了头,面容温和?,“你是?哪个?宫的,怎的这般不小心得罪了阮嫔?”
翠苏一无?所觉姜贵人的用意,一五一十?地回话,“奴婢是?知画斋伺候陈宝林的丫头,陈宝林今儿一早炖了羹汤,命奴婢送去?坤宁宫,却不想奴婢一时失神,冲撞了阮嫔主子。”
陈宝林一面巴结着宓常在,一面又去?给皇后的送羹汤,风吹的墙头草,倒是?……不怎么聪明。
姜贵人微不可查地敛起眼色,叹息道:“倒是?苦了你了。”
翠苏呜咽的哭出声,“贵人主子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
姜贵人不着痕迹地微微笑了笑,记得她的恩惠就好,她便是?要宫里这些浑水越来?越浑,才够有?趣。
没人在意这桩事,后宫嫔妃的心思都放到了高位的男人身上,谁会注意一个?命贱的奴才。
……
陈宝林坐等了一个?多时辰,也不见翠苏回来?,她这才后知后觉,翠苏或许是?出了事。她心口莫名?地慌了下?,招来?下?面奉茶的宫人,命她出去?看看。
半个?时辰后,那小宫女慌手慌脚地跑回了知画斋,“主子,翠苏姐姐是?得罪了阮嫔主子!”
小宫女一五一十?地交代完,陈宝林手心一紧,先注意到了姜贵人。姜贵人倒底是?发了善心劝慰阮嫔,还是?另有?他意。
陈宝林朝槅窗外看了一眼,尤记得那日从坤宁宫离开前,皇后笑着与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你最是?聪慧,不必本宫提点,也知晓以?后该如何去?做。”
……
回了上林宫,令溪握着木锤为主子轻轻捶腿,主子月份越大,双腿越乏得厉害,整个?人的脾气也越发暴躁,与当年主子怀着宝珠公主时的稳重大相径庭。
今儿主子本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档口上,万不能惹了祸事。可主子没听她的劝阻,执意要责罚那个?宫女。她无?法,只能由?了主子的心思,那时姜贵人怎会突然跳出来?,帮那个?宫女说话。令溪觉得那宫女的模样有?几分眼熟,却又记不得是?哪个?宫的了。
宝珠提着漂亮的花裙,胖乎乎的小身子一蹦一跳地从外面跑进?来?,“娘亲!”
小孩子没轻没重,扑到阮嫔怀里,结结实实抱住了阮嫔的脖颈,阮嫔惊呼一声,下?意识捂住了肚子,心火上来?,眉眼顿时生出厉色,呵斥道:“本宫不是?说过?,叫你护着点你弟弟,多大了,还不知道轻重!”
宝珠愣了下?,被娘亲的冷脸训斥吓到,“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阮嫔听她哭就一阵心烦,一把扯下?扒着她脖颈的人,“哭哭哭,就知道哭!你当初要是?个?皇子,为娘何故辛辛苦苦要再生一个?!”
宝珠不知所措地跌坐到地上,越哭越委屈,她不知道娘亲怎么变成这样了,分明之?前还好好的,会陪她玩,哄着她吃糕点,牵着她的手去?找父皇……
她抽咽的声音越来?越大,这么大点的娃娃,令溪生怕哭坏了身子,一面劝慰主子,一面招来?人先把小公主抱出来?,乳母匆匆忙忙进?来?,抱着宝珠出了内殿。令溪为主子沏茶下?火,“主子身子要紧,也是?乳母没看好公主,宝珠公主虽是?年幼,奴婢却瞧着机灵可人,日后必然会护好主子腹中的小皇子。”
阮嫔最喜听人说好话,尤其喜欢听人说自己肚子里的是?皇子,好半会儿消了火,想起方才自己对宝珠的怒气,不禁后悔,想了想道:“让御膳房做几碟宝珠最爱吃的桂花糕,待到了晌午,本宫亲自给她送过?去?。”
她又转念一想,坐直了身子,“罢了,你去?御膳房拿桂花糕,本宫现在就过?去?看看。”
令溪忙点头应声,主子倒底还是?心疼这个?小女儿,只是?没有?喜爱皇子那般疼到骨子里的宠罢了。
……
晌午,全福海领着御前的小太监,进?了顺湘苑。
他脸上赔着笑,朝身后抬了下?手,便有?三个?小太监端来?食盒,案面上摆得满满当当。
“主子瞧瞧这八糙鸽子,专门挑了番邦进?贡的鸽子肉为主料,辅之?以?鹿筋、干贝、糖花、鱼翅、桂花、银丝、凤尾、糟瓜八样,小火熬汤,浇到鸽子肚子里,那味道,甭提多香了。这道菜只有?御前的厨子才做得出来?,皇上特意命人早早备好了,奴才趁热紧跑着 给您送来?,生怕散了鲜气,这时候吃,正好。”
八糙鸽子确实鲜香,月香闻着,口水都快流出了嘴角。明裳瞄了眼,眸子微微眨了两下?,似有?抱怨,“皇上可真会享受,不似我,整日吃着御膳房的几样菜,早就腻了。”
也只有?宓常在敢这般腹诽皇上,全福海不敢附和?半句。
明裳挑了眼皮,“不知道全公公能不能到御前为我传个?话。”
全福海躬低了腰身,“宓主子请说。”
明裳指尖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案面,“这八糙鸽子实香,不知道皇上舍不舍得割爱,允我在顺湘苑劈个?膳房,将那厨子调来?。”
闻言,全福海一个?趔趄,差点摔到地上,“主子是?想要陈御厨?”
明裳点了点头,全福海见这位祖宗当真有?意,就差点哭出来?,要知道那位陈御厨可是?皇上从江南带回宫的人,这宫里头也就他做的菜能合皇上口味,这位祖宗敢要陈御厨,不是?要他这条狗命吗!
全福海委婉地提醒,“宓主子有?所不知,皇上怕是?不习惯别的厨子的手艺。”
明裳小脸垮下?来?,兴致缺缺,“皇上既然舍不得身边的厨子,又拿这些膳食来?馋我,这是?什么意思?”
这位祖宗的心思怎么七拐八拐的,比皇上还难猜。昨儿这位祖宗不满,夜里又闹那么一出,皇上面上说不能惯着,可下?了朝,还是?巴巴地让他送这些东西过?来?,委婉地说是?安抚,实则就是?舍不得宓常在委屈。全福海心里明镜似的,他既是?代表皇上赔礼,可不能把人哄得更加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