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楮绪风
秋蝉迟疑地福了身,“奴婢请主子安。”她顿了下,又道,“主子身子不适,奴婢先去通传太医吧。”
张贵人?唤住她,“不必。”
她抚住胸口?轻咳,面容无色,仿似受了什么巨大的刺激。
秋蝉愈发不解,捧了新的热茶端到近前?,“主子这是怎么了,动怒于身子有损,主子还怀着身孕,千万不能伤了身子啊!”
“你二人?自府上就跟着我,我身边的事,你二人?最是清楚。”张贵人?平复下呼吸,眼底冷光闪过,她捏紧了衣袖,语气讽刺,“多少年的旧事,竟拿到今日威胁于我,当初全然是我看?错了眼!”
提到旧事,秋蝉心?底先是回?忆了一番,水琳抹掉泪水,转头?对秋蝉解释道:“是陆二公子,他竟拿主子当年相赠的帕子威胁,让主子给他拿三百两银钱,可主子在宫里尚且捉襟见肘,哪来的三百两银钱给他!”
主子与?陆二公子的事秋蝉确实知?情,陆二公子是商户子,攀上张家才做了皇商,张家站错了队,陆家商户自然受了牵连,只是陆家当时的家主有几?分头?脑胆识,捐出大半家财离开上京才得以全身。数年过去,那陆家怎的又来了京城?
“陆二公子居心?叵测,可主子若是不答应,他真将那方?帕子拿到圣前?,主子更?是百口?莫辩。”水琳咬牙暗恨,气得手心?发抖,“当初主子就该请求皇上,断了陆家的生路!”
秋蝉道:“此事多说无用,料想那陆二公子是遇到了难处,不然也不会不惜代价逼迫主子,不如主子遣人?打听一番,探听了底细再从长计议。”
张贵人?揉了揉额角,她拿出那张信纸重新打开,眼底沉思,“秋蝉说得对。多说无益,眼下要知?道陆二为何要拿三百两现银。”
她抬起眼,对秋蝉道:“三娘可还在京中?”
秋蝉跟随主子多年,立刻明白了主子的意思,“年底阿兄成?亲,母亲置办了聘礼正委托媒人?送去女?家。”
张贵人?点点头?,把信纸递给秋蝉,“从我私库里取些没?有宫印的钗环首饰,拿到铺子兑了银钱,到三里外脂粉铺去见陆二,只说这是暂时的现银,此行暂且先探明了再说。”
秋蝉回?到耳房,折开了那张信笺,她识过陆二公子的字迹,确实是陆二公子亲笔。
她想到那张字条,双拳攥紧,缓缓闭上了眼,喉中哽咽酸涩,“主子,莫要怪秋蝉,您怀着皇嗣,皇上定然不会重责于您。”
……
昨夜飘了一晚的雪,一大清早,上京城便覆上了茫茫白迹。明裳倚着镂空雕花的小窗,身上裹了厚厚的狐裘,正看?着宫人?洒扫殿里的积雪。到了去问安的时辰,辛柳过来为她更?衣趿鞋,前?去坤宁宫问安。
顺湘苑住着的主子得宠,宫人?一大早都紧着永和宫清扫,明裳出了宫门,前?面已经有了一条供人?行走的小路。
明裳对此并未察觉特殊,倒是同去坤宁宫问安的王采女?,瞧着宫道的积雪,不甘地掐了掐手心?,她清楚这些奴才们都是什么意思,无非看?她不得圣宠,位份又低,不放在心?上罢了!到了去坤宁宫问安的时辰,万不能耽搁了,王采女?艰难地踩着积雪,去了坤宁宫。
同王采女?一般狼狈的嫔妃并不少,毕竟六宫颇大,宫人?们总有照顾不到的地方?。明裳瞧见王采女?等人?的狼狈,扬了下眉梢,才了然是怎么回?事。她掩了掩唇角,对此没?放在心?上,六宫嫔妃争宠全凭本事,她又非圣人?,能做到今日的位子已是不易,何故同情旁人?。
皇后进了内殿,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在坐的嫔妃,经此一番,谁得宠谁不得宠,尽是摆到了明面。
“昨夜下了一夜的雪,倒是辛苦你们一早过来。”
王采女?附和道:“给皇后娘娘请安,嫔妾等不觉辛苦。”
旁人?对王采女?的行径嗤之以鼻,王采女?过来这一路,沾染雪水的绣鞋裙摆湿透,可见宫人?对王采女?也没?几?分恭敬。
半个时辰后,殿里散了问安,杨贵嫔扶着宫人?的手腕站起身子,不紧不慢瞟了眼明裳,忽而屈膝对皇后道:“还有三月嫔妾临盆,日子越近嫔妾身子愈发不适,今日过去,怕是不能给娘娘问安了,皇后娘娘莫要怪罪嫔妾。”
皇后仿若没?听出杨贵嫔话中僭越,笑意不变,“自是要以皇嗣为紧要。”她话头?一转,看?向下首空了许久的位子,“张贵人?身子许久不好,可是有何大碍?”
明裳起身应声,“回?皇后娘娘,张姐姐近日孕反不止,吃什么便吐什么,前?不久嫔妾去听月坞看?过张姐姐,好好的人?瘦了许多,怕冲撞了娘娘,才一连告假数日。”
“还是张贵人?是守规矩。”姜贵人?不轻不重说了一句,这话是说给杨贵嫔听,毕竟这后宫里,有谁的性子能孤傲过杨贵嫔,便是皇后,也敢得罪。
待下面的人?说完话,皇后才拧眉担忧道:“太医可看?过了,张贵人?身子如何?”
明裳轻声回?道:“张姐姐身子并无大碍,只是孕反严重,吃了药昨日已有了些精神。”
皇后眉心?微松,“如此就好。”
说话的功夫,殿外忽然匆匆进来一个小太监,他跑得急促,抖了抖肩上的雪水,跪地禀道:“奴才请皇后娘娘,各位主子安。”
杨贵嫔瞧见这人?,眼眸一动,嘴角轻轻勾了勾,不动声色地坐了回?去。
皇后发问道:“什么事这般惊慌?”
小太监神色匆匆,道明事情原尾,“奴才方?才当值太极宫,发现有宫人?偷盗主子的财物,企图出宫发卖!幸而奴才察觉那宫女?有异,将人?扣下,等娘娘发落。”
偷盗主子财物的罪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消看?那主子怎么想。
皇后主持六宫,这种事以前?也是见过,只是今日是在问安的时辰,她不动声色地扫了眼众人?,“将那宫人?带进来,本宫要亲自问话。”
殿内的嫔妃本也没?这个时辰要走,宫道的积雪这会子还没?清扫干净,此时回?去,免不得又要湿一回?鞋袜。这事儿明眼人?都看?出了蹊跷,也有意留下看?个究竟。
片刻后,小太监押着秋蝉进了内殿。
张贵人?怀了皇嗣风头?正盛,谁会不认识她身边的大宫女?。一见到是秋蝉,在场的人?都惊了一惊,面面相觑。
谁也没?料想到,张贵人?身边的大宫女?,竟会偷盗主子的财物?主子贴身伺候的宫人?都颇为得脸,逢位份高了,譬如丽妃近前?伺候的人?,下首的嫔妃见了都要敬上一敬,这样的奴才月例纵使不多,外加主子赏赐,日子过得甚是体?面,何须去偷盗主子的财物?一众嫔妃皱起眉头?,没?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觉得不可思议。
秋蝉跪在殿内,唇白发抖,尚是冬日,她脖颈却是汗涔涔,因太过情急,跪身时呼吸急促,紧垂低着头?,不敢去看?上位一眼。
“你是伺候张贵人?的宫人??”皇后平静地发问道。
秋蝉咽了咽唾,战战兢兢地回?话,“奴婢秋蝉,伺候在听月坞。”
她右手一侧摊着细软包裹,小太监上前?,将赃物打开,呈给皇后去看?。嫔妃们瞄着包袱里的珠钗首饰,个个都是上好的成?色,倒吸一口?凉气。
有人?凉飕飕道:“张贵人?瞧着不声不响,倒是有些家底的,一个奴才都能偷盗这么多首饰。”
秋蝉心?头?一跳,立即为自己辩解道:“皇后娘娘,奴婢冤枉,奴婢没?有偷盗!”
物证具在,此时她说没?有偷盗又有谁会相信。
皇后皱眉道:“既是没?有偷盗,为何要拿宫中之物鬼祟离宫?”
“奴婢……奴婢……”秋蝉眼神闪躲,额头?扑通触到地上,“这些都是主子交代奴婢做的,奴婢……奴婢家中兄长病危,急用银钱,主子可怜奴婢,才给了奴婢这些首饰拿出宫去变卖!”
“本宫怎么记得,你家中根本没?有兄长?”秋蝉身子陡然僵住,姜嫔本是随意一猜,不想竟真是如此,她眸子转了转,冷笑出声,“大胆奴才,不知?偷盗宫中财物,还敢欺瞒娘娘!”
秋蝉神色顿慌,连连叩头?请罪,“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奴婢实在是迫不得已啊!”
而这奴才,素日伶俐沉稳,今日却给主子出了这么大的纰漏,看?来事情并不简单。
明裳把玩着手中的海棠丝绢,闻此,才浅浅抬起眸,目光不着痕迹地扫了眼殿门坐着的嫔妃,又落回?秋蝉身上。
张姐姐,这是要唱的哪一出?
明裳自是不信,张贵人?会放任身边的宫人?出这般大的差错,平白给旁人?拿了把柄,她便静坐着没?有开口?。
旁人?何不是同明裳一样的想法,瞧这奴婢眼神飘忽,句句不实,料想是藏了些秘密在了。张贵人?正怀着身孕,倘若出了大错,惹恼了皇上,那这皇嗣倒底是由谁抚养,还不一定呢!想到这一层,那些没?有皇嗣的高位嫔妃,更?是来了看?戏的劲头?,巴不得张贵人?犯下大罪。
皇后不着痕迹地扫了眼众人?各自的神色,淡声问道:“不说明实情,本宫如何恕你偷盗之罪?”
秋蝉掐紧了手心?,面色时青时白,迟疑地瞄了眼坐在下首的明裳,这番情态实在明显,叫旁人?的眼神也不禁朝明裳看?去。
难不成?此事与?宓才人?有关?
明裳笑道:“怎么,是怕自己乱说一通,污蔑了张姐姐,待我回?去告状吗?”
秋蝉浑身一震,乍然抬眼,触到女?子含笑的眸色,仿佛被看?透了自己的心?思,慌不择乱地连忙避开。
她遮掩道:“此事与?宓才人?无关。”
众嫔妃闻言,不禁大失所望,她们巴不得把宓才人?拖下水,后宫里没?了宓才人?,这圣宠总是要匀一匀给旁的嫔妃,不想竟是与?宓才人?无关。
秋蝉闭了闭眼,脸色发白,颤抖着声音道:“主子……主子要奴婢将这些首饰拿出宫变卖了,换成?银钱,交给一人?。”
杨贵嫔这时突然开口?疑问,“这些首饰少说也有一百两,张贵人?又没?了母家,这般大手笔,是要交给谁?”
杨贵嫔所言也是旁人?心?中所想,不过杨贵嫔性子高傲,素来瞧不上后宫的勾心?斗角,怎么今儿不仅没?早早离开,反而留下看?戏。
但众人?此时也无暇顾及杨贵嫔的异样,张贵人?竟舍得拿出一百两银钱送出宫外,这银子究竟是要送给谁?
有人?耐不住性子,催促秋蝉说完,“张贵人?是要拿出宫送给谁?”
“送给……送给……”秋蝉手心?扣出血,她咬紧牙关,心?一横,正要说出口?,殿外忽然跑进一个小太监,躬身跪到地上通传,“娘娘,张贵人?殿外求见。”
秋蝉脊背陡然僵住,面上血色霎时褪尽。
张贵人?有孕三月,尚未显怀,身段束着腰带,未施脂粉,衣着甚是素净。她进了殿,屈膝做了礼,低柔道:“嫔妾身子不适,多日未来请安,望皇后娘娘恕罪。”
皇后温声:“自是以皇嗣为重,何罪之有?”
“张贵人?消息可是够快的,秋蝉刚被带到娘娘这儿没?多久,贵人?立刻就寻了过来。知?道的是说张贵人?护着奴才心?切,不知?道的,还以为张贵人?做贼心?虚呢!”有人?掩唇而笑,张贵人?怀着身孕旁人?不敢得罪,只是这番话也是她们心?中所想。
张贵人?并不理会姜嫔的奚落,她垂下眼帘,淡淡看?向秋蝉。秋蝉心?虚至极,避着主子的眼光,低着脑袋,紧张道:“奴婢无能,求主子饶奴婢一命吧!”
秋蝉的作态,已经坐实了此事与?张贵人?有关。
皇后问道:“张贵人?,这倒底是怎么回?事?”
殿外的北风呼呼作响,吹刮着廊下的琉璃宫灯,银丝炭噼啪爆出两声,杨贵嫔捻着帕子,一脸得意地朝张贵人?看?去,胜券在握。
原是想留秋蝉挑唆张贵人?与?宓才人?反目,谁叫张贵人?偏生往她手里递了个把柄,待肚子里的皇嗣也没?了,看?皇上还会不会宠她。
张贵人?轻福身,“回?皇后娘娘,今年各地多灾,嫔妾虽身处后宫,却也听闻大魏灾区百姓是何等水深火热。前?些日子皇上前?来看?望嫔妾,嫔妾见皇上梦中时也眉宇紧锁,实在心?有不忍,想尽一分微薄之力?。”她顿了下,抚住自己的小腹,微微含笑,“也算是为腹中孩子积些福德。”
她歉意道:“此事嫔妾本不愿张扬,却不想秋蝉办事出了差错,才惹娘娘误解,嫔妾实在心?有愧疚。”
第047章
余音落下, 杨贵嫔眸色一变,一众嫔妃也?彻底傻了眼,秋蝉呆呆地望向主子, 脸色甚是僵硬。
唯有明裳, 噗嗤笑出声,扶着宫人下了位子, 屈膝道:“皇后娘娘,张姐姐做的都是好事,不想遭了误解, 张姐姐所为为国为民,不仅没?有错处,嫔妾想,理当还有嘉奖。”
杨贵嫔面色难看,冷下声:“既是如此, 秋蝉为何吞吞吐吐, 早不言明?”
张贵人眼眸微动, 目光颇有深意地看向杨贵嫔,“嫔妾听闻,前朝为赈灾, 由官员家中自发拨出银两, 杨贵嫔的父亲却是一力反对……”
至于为何反对,自有缘由,说得再?冠冕堂皇,还不是不愿自己掏出银子。
杨贵嫔面露难堪,她自是知晓这事, 父亲有父亲的考量,她如何知晓其中的隐情, 张贵人倒是厉害,没?了母家对前朝之事依然清楚。
如此冠冕堂皇,若非她早知缘由,怕是真要被欺骗过去了。
杨贵嫔冷冷地勾起唇角,极为隐晦地给秋蝉递了个眼色。
秋蝉身子陡然一颤,原来?背后之人是杨贵嫔,给她递消息的人是杨贵嫔。她现在?要怎么做,是拿出那张信笺坐实了主子的罪名,还是顺着主子的意思,将这场戏演完……
不等她继续犹疑,忽听杨贵嫔开?口,“张贵人消息通达,倒底不是在?冷宫那荒僻之所。”
秋蝉跪在?地上?,身子抖得厉害,今日之事,杨贵嫔是不会罢休了。
她摸到袖中的信笺,眼眶不忍地最后看了眼主子,忽地转身,跪到皇后身前,“皇后娘娘,主子所言并非实情!”
这出戏唱得一波三折,几近到了晌午,仍没?有人离开?坤宁宫,皆是看得津津有味。
最初一头雾水的姜嫔,听完杨贵嫔与张贵人的争执,回过味来?,抚了抚鬓边的珠钗,嗤嗤一笑,心道,看来?这进了宫的女子不管在?之前有多清高,卷进这深宫里,都变了面貌,终究不过是失了本心的一可怜人罢了。
杨贵嫔与张贵人的过节,在?于张家,也?在?于张贵人腹中的皇嗣,也?在?与张贵人与宓才人交好,宓才人啊,实在?是太得宠了,就连她,都忍不住嫉妒。
姜嫔意味深长掠了眼下首珠钗琳琅的美人,不知想到什么,嘴边笑意渐渐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