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楮绪风
明裳眼眸无意扫过贤妃所戴的护甲,抚养景和公主后,大抵是怕刮伤小公主,贤妃的护甲便没了那么多繁琐的花纹,可见,她也是不?想失了这个孩子,不?然也不?会找上自?己。
……
中秋宴那日,明裳一早起身梳妆,母亲进宫那回,已经私下说过,柳絮白外放同州府一年,中秋宴也不?会回京。明裳稍有放心?,她坐在妆镜前由着宫人挽好发髻,待收拾妥当,动身去了建章宫。
宫宴伊始,帝后入席,殿内众人起身参拜吾皇万岁,大魏千秋。
李怀修抬手让众人起身,随之殿内升起伶人歌舞。
帝位旁座是皇后席位,往下便是贤妃,再往下一位就是位份到?了贵嫔的明裳,那女?子有孕,李怀修让人给她添了解腻的梅子汁。
明裳正与张嫔说着话?,手边就多了一盏清甜的汁水,她眸子眨了眨,德喜一脸讨好的笑,“皇上特意吩咐新做的梅子汁,给娘娘解腻。”
皇上这样关照她,也太特殊了些。明裳偷偷瞄了眼上位,正有朝臣起身说话?,那位没注意到?自?己这番小动作,明裳收了眼。
梅子汁确实好喝,很?快没了小半壶,宫女?退身出去,片刻,端进一小壶,俯身斟给明裳。那宫女?侍奉酒席,在席面的女?子侧眸之际,指尖微不?可查地轻点?了下茶盏的沿儿,动作一瞬间被?遮掩,她直起身子,将?手藏到?袖中,不?动声色蹭去了指尖的水渍。
茶盏中的梅子汁,无声地晃动了一下。
明裳低眸要去寻自?己的杯盏,将?要放去唇边,鼻翼下,浮出一股浅淡若无的气味,与梅子汁并不?相似,她擅香,不?会察觉不?到?。
见宓贵嫔动作微顿,身后,服侍的宫女?神?色忽地一紧。
张嫔并未察觉到?明裳的不?对之处,将?案上的栗子糕夹入碟中,余光瞥了眼下面的徐美人,侧声,“你瞧徐美人的脸色好似有些不?对。”
明裳眼眸流转,极为自?然地放下了手中的瓷盏,似是好奇一般,朝张嫔的眼光去看,“是有些不?对。”
张嫔微眯了眯眸子,“徐美人侍驾也有一段日子了。”
明裳听出了张嫔话?里的意思,倘若徐美人与她那时一般,月份尚浅,不?知自?己怀了身子,也不?是不?可能。
张嫔抚着孔雀蓝的护甲,不?免侧目多看了眼旁边的女?子,无意看见宓贵人一口未动的梅子汁,眉梢轻挑了下,若有所思地移开视线。
她挽袖夹了一筷席面的栗子糕,眼神?却是在自?己的酒水中停留了稍许。
宴过中旬,明裳迟迟没动,她仿若无事地与旁侧的张嫔谈笑风生,张嫔也好似并未察觉出异样,时而牵唇回话?,不?过问半句。
伺候侍酒的宫女?等?得?有些心?焦,眼睛紧紧瞄着案上的酒水,手心?汗意涔涔。
她心?中生疑,不?敢轻举妄动,趁人不?觉间,无声退身离开。
杯盏中的倒影离去,明裳嘴边的笑意也随之慢慢淡下,她侧过眸子,朝跟随在侧的月香递了一眼,月香在片刻前就注意到?主子的异样,时刻不?敢松神?,此时接到?主子的眼光,立即会意,不?动声色地退出了宴席。
明裳拨弄着指尖的丹蔻,与张嫔柔婉道:“倒是有些热了,张姐姐可要一把蒲扇?”
张嫔嗔笑打趣,“你惯是怕热,我是不?比你娇气的!”
九月的天本不?算炎热,但殿内人多,参宴的宫装又较平日的衣裳厚实,便是下面坐着的罗常在额角都沁出了薄汗,也就用帕子擦了擦,并未打扇。
不?消多时,月香捧着蒲扇回了席面,扇面绣着两朵芍药的绢花,明裳不?经意转眼,月香的视线正落向下首的杨才人。
片刻前,月香跟随那侍酒的宫女?,躲在假山后,见到?那宫女?神?色紧张,与伺候杨才人的云秀碰面。她怕惊动二?人,不?敢靠近 ,零星只听到?梅子汁三?字。
不?知杨才人让人在主子杯盏里动了什么手脚。月香俯身去倒温水,耳边听见主子说了二?字,她眸子一亮,将?案上未动梅子汁倒入茶盏,不?动声色收入袖中。
这番动静,自?然也收入了贤妃眼里,她不?轻不?重地抬了下腕间的手钏,声音清脆悦耳,两人目光相触,都看清了彼此眼中的意思。
席面将?要散去,未等?两人有所动作,下首嫔妃的席位忽地传来一声惊呼,“主子,主子怎么了!”
徐美人痛得?直不?起腰身,她脸血色褪尽,意识到?了什么,死?死?抓住翠菊的衣袖,拼尽了力气喃声,“快去,传太医!”翠菊面色吓得?惨白,这才有所反应,指了身后的宫女?去传太医,又赶紧让人禀明皇上。
邻近的嫔妃侧目向下看去,眼神?惊露骇色,陡然失手打翻了案上的酒水。
“徐美人的裙下,怎会有血迹!”
第075章
席上生乱, 中?秋宴草草散场,外朝官员命妇讳莫如深,纷纷快步离宫, 没人敢打探宫中?秘辛, 过问当今家事。
月香紧张地护在主子身前,明裳呼吸都停了停, 未想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倏然向上首去?望,皇上已?经?站起了身子, 疾步走下台阶,面色沉沉如水。
明裳也是有过怀了身子的经?历,徐美人这番情况,大抵是有身孕了,可惜自己尚不知情, 就出了意外, 不知可否还能保住腹中?皇嗣。
高位上, 贤妃也是一副茫然之色,她拧眉朝宓贵嫔去?看,后者看似也是心惊惶惶, 看来?宓贵嫔也不知情。贤妃抚住腕间的碧玺手钏, 眼光扫过下座的杨才人,起身的嫔妃挡住了杨才人的身形,贤妃看得?并不清楚。她无法判断,倒底是谁动的手。
事出突然,徐美人被?送去?了建章宫偏殿, 太医快步而来?,进了内殿为徐美人看诊, 正殿内,美人席位上仍有染出的殷红血迹,明裳看去?一眼,就下意识抚住了小腹,面容发白,想到那盏古怪的梅子汁,仍心有余悸,幸而她早有意识妥,否则今日?她怕是也会与徐美人一般的情状。
那梅子汁是皇上所赐,谁又能想到有人会在御赐之物动下手脚。
只是,她拧起眉,徐美人生出的意外可也是杨才人所为?杨才人为何要对付徐美人,又怎知,徐美人有了身孕。明裳忽然想起,张嫔与她提起徐美人脸色难看时,那时徐美人大抵已?经?意识到自己身子不妥,饮不得?酒水,才吩咐人要了梅子汁喝。
偏殿内
李怀修他捏着拇指的玉戒,脸色冷凝如冰,沉得?骇人。
太医在为徐美人看诊,皇后拧着眉心,一直担忧地看着内殿,在场的嫔妃都噤若寒蝉,无人敢语。
徐美人大抵是真的有了身孕,后宫皇嗣本就不多,徐美人好不容易有孕,却生出这种?事,还是在宫宴上,众目睽睽之下,也有人敢下手,也是胆子大的不要命了。
须臾过后,看诊的太医终于迈出了步子,身形每走一步,都在发抖,他冒着冷汗,战战兢兢,“皇上恕罪!美人主子是服用了麝香之物,臣已?尽力,仍是没保住美人主子腹中?皇嗣。”
殿内倏然一滞,众人都看去?皇上的脸色,心头吓得?砰跳不止。
李怀修冷冷睨他,“徐美人为何会服用麝香?”
语气低沉,压得?人心神惊颤,不敢抬头。
徐美人躺在床榻上,疼痛让她仍动不得?身子,宫宴上,她就已?察觉到有什么慢慢从身体流出,她抓紧了衾被?,眼眶发红,她听见?了外面太医的话,她的孩子没了,她还不知道?自己怀了皇嗣,就已?经?没了。
“翠菊!”
徐美人声?音干哑,她甚至顾不上身下的疼痛,强撑着一把掀开了落下的帷幔,翠菊红着眼睛,过来?扶住主子,“主子身子须得?修养,切不可乱动,主子要做什么,奴婢替主子去?做!”
“那盏梅子汁……”徐美人脸色苍白,她不顾翠菊的劝阻,一步一步下了床榻,走到殿外,扑通跪到李怀修面前。
众人见?到徐美人这番情况,都惊了一惊。
徐美人身子在抖,泪水因?疼痛再次流下来?,“皇上,是那盏梅子汁……”
“嫔妾……嫔妾在宴席上,腹中?泛出呕意,隐隐察觉到什么,没敢饮酒水,想等到散了席面,再传太医看诊,因?而让侍酒宫人送了梅子汁,嫔妾就是用了那盏梅子汁,才忽然腹痛不止,以致流血,没了这个?孩子!”
她额头重重叩到地上,“求皇上为嫔妾做主!”
徐美人出身名门,素来?稳重端庄,从未这般狼狈过。意外痛失腹中?皇嗣,换作是谁,都不肯轻易罢休。
今日?这桩事也太过古怪,徐美人入宫后尚未得?罪或旁人,更何况那人怎知徐美人怀了身子,往梅子汁中?下入麝香。提到梅子汁,众人才好似想起来?,宓贵嫔有孕,梅子汁本是皇上有意安排给宓贵嫔的解腻的引子。
皇后呼吸轻了些,上前请示,“皇上,不如将徐美人的吃食取来?,太医一查便知。”
李怀修沉着目色点了点头,又想到什么,责令,“将宓贵嫔宴席的用度一并送来?,郭太医再去?给宓贵嫔看看身子,可否有恙。”
郭太医低头应是,李怀修抬手让宫人扶徐美人回床榻歇着,徐美人仍不甘心,极为复杂地抬起眼光,泪水滚落下颌,隐忍着哭腔最后重重叩下一首,“嫔妾意外丧子,皇上要为嫔妾做主!”
皇嗣为国本,即便她不必说,李怀修也会查出设计之人,严惩不贷。
郭太医为明裳诊过脉象,确认无事,才到圣前通禀,此时,殿内有人生出些遗憾。
明裳得?知自己无事,松下些许心弦,让月香将收好的梅子汁拿过来。事情发生得突然,待明裳想到让月香将那一壶梅子汁取来?时,早已?不知被?何人拿走,幸而,她早有留心,暗中吩咐辛小五去注意侍酒宫女的动向,又早早让月香将倒好的一盏收好。
“皇上,方才宴席上嫔妾也察觉出些古怪。”
在场的人目光又具朝明裳投去,明裳近了圣前,屈身道?:“皇上也知,嫔妾擅香,皇上赐下这梅子汁,嫔妾先用过一壶,待侍酒宫女再倒给嫔妾时,嫔妾却觉出其中的味道不对,因?是中?秋宫宴,嫔妾不敢惊扰,才让月香偷偷收了,待宫宴散去?,再交由太医查验,禀明皇上。”
李怀修颔首,郭太医得?了吩咐,又去?检查宓贵嫔呈上的杯盏,他先用银针试过,又放到鼻下闻了闻,面色陡然大变,“皇上,这梅子汁中?被?放入了大量的麝香,倘若是有孕女子饮下后,必然会轻易小产!”
郭太医额头冒出一层一层的冷汗,他是前年才入的太医院,早知宫里的差事不好当,一不留神就掉了脑袋,知道?的秘辛越多,也就越容易没命。郭太医心里叫苦不迭,今日?这桩事,徐美人小产,可万万不要迁怒到自己。
听闻梅子汁里居然有大量麝香,众人都下意识停住了呼吸,是谁如此胆大妄为,敢这般堂而皇之地谋害皇嗣。
李怀修脸色愈发寒了下去?,他抬目望向那女子,那女子面容发白,扶着宫女的手才勉强稳住身子,亦是在后怕,她有孕本就不易,他不能想象,倘若这女子不曾留心,今日?她腹中?与他的孩子也会丧于此。
李怀修眼底冷如冰凌,“全福海,传朕令。”
“去?查所有经?手梅子汁之人,凡有牵涉者,押入慎刑司,不日?赐死。”
全福海得?了圣令,此时殿内静得?比方才还有可怕,没人敢去?看皇上的脸色,甚至都垂低了脑袋,生怕皇上怀疑到自己。
今日?之事,是不能轻易了结。
一刻钟后,那侍酒的宫女就被?押入了内殿。梅子汁由御膳房的宫人送进建章宫,明裳与徐美人宴席的梅子汁都是由这个?名叫麦儿的宫女侍奉。
麦儿神色惊慌,她抖着身子,被?押着跪到圣前,明裳侧目去?看,确实是宫宴上给她侍酒的宫女,辛小五叩地禀道?:“贵嫔娘娘在宴席察觉不对,命奴才暗中?盯住了这宫女,方才奴才抓到麦儿时,麦儿正在耳房净手。”
麦儿咽了咽口?水,立即解释,“皇上,奴婢冤枉啊,奴婢是出殿不慎摔了一跤,才要用水洗手,奴婢从未害过贵嫔娘娘与徐美人,请皇上明察!”
她两手举过头顶,手心显而易见?,还留有擦伤的痕迹。
如此确也解释了她为何要去?净手,不过梅子汁中?的麝香做不得?假,那便是这宫女在说假话了。
贤妃适时开口?,“本宫劝你一句,险些害了两位皇嗣,你也知晓会有什么惩罚,倘若今日?查不出凶手,你以为,你还能善了吗?即便不为你自己想,也要为你宫外记挂的人想想。”
贤妃没落下一句,麦儿的脸色就白上一分,她攥紧了手心,身子抖成筛糠。
眼见?那麦儿愈发害怕,明裳才缓缓开了口?,一字一语,“皇上,当时嫔妾有所察觉这梅子汁中?有异,便擅自让月香借着出殿取扇的由头,暗中?跟着麦儿,看她所见?何人。”
明裳顿了顿,有意不再往下去?说,见?麦儿脊背往下一塌,吓得?心慌手抖,脸上血色褪尽,才又继续道?:“麦儿,你还不如实交代吗?”
殿内,有人见?此,眼色暗了暗,低声?道?了句蠢货。
麦儿害怕地哭出声?,“奴婢……奴婢并非要害贵嫔娘娘,是云秀姐姐逼迫奴婢这么做的!”
众人脸上都有变色,其中?徐答应最是愕然,前不久刚被?杨才人责罚一通,现在想起,脸上仍火辣辣得?疼,她怎会想到,今日?之事,与杨才人有关?。
害徐美人小产之人,居然是杨才人,徐答应心口?狂跳,甚至生出几分喜色,她与徐美人同为徐姓,偏生因?徐美人出身高,刚入宫位分就比自己高出一大截,后宫中?常有人拿她与徐美人做比。徐美人小产,她心中?是有窃喜,得?知是杨才人所为,皇上必然不会轻易放过,她也算报了昔日?之仇。
到殿外为主子探信的翠菊此时终于忍不住,朝杨才人恨声?质问,“美人主子与才人无冤无仇,才人为何要害美人主子!”
杨才人拧了拧眉,仍保持着以往的高傲之色,她转过身,端端正正地跪到地上,“皇上,嫔妾根本不知此事,是有心人污蔑嫔妾,企图嫁祸到嫔妾身上。”
她看见?站在旁边的贤妃,手心微微攥紧,“嫔妾现在只想求皇上让景和?回到嫔妾身边,嫔妾恨不得?为之前做过的错事赎罪,怎会再犯错让皇上不喜!”
“嫔妾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怎会栽赃到嫔妾身上!”
有人冷笑出声?,“云秀是伺候杨才人的大宫女,杨才人怎会不知情?”
见?此情形,云秀跪在一侧,眼眶通红,急切抢声?,“皇上,此事是奴婢一人所为,与主子无关?!是奴婢看不过宓贵嫔才有意让宓贵嫔小产,奴婢也是宫宴才察觉徐美人有孕,不想让主子因?不能抚养景和?公主伤心,便狠心在徐美人的梅子汁中?添了麝香。左右都是要死,奴婢自知罪无可恕,主子对此事确实毫不知情,只求皇上处死奴婢,不要迁怒到主子身上!”
她俯身叩到地上,重重磕了三声?,额头磕得?青紫,发髻凌乱,叫人瞧着愈发惊心不已?。
杨才人愕然地去?看,忽然扬手,狠心朝云秀侧脸扇了一掌,她眼泪落下来?,“糊涂!”
话落,杨才人又自责地过去?抱住云秀,将她护到身后,跪求面前的男人,“皇上,云秀一时鬼迷了心窍,嫔妾清楚她的性子,她不是大恶之人,求求皇上饶她一条性命,嫔妾自甘入冷宫,只求皇上饶过云秀吧!”
杨才人双肩耸动,声?音变得?沙哑,原本挺直的脊背也一寸一寸折低,她哭着,求帝王一时的心软,纵使她知晓希望渺茫,微乎其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