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慵不语
因为她软弱,很快又溃不成军。
有所求,才会有所失。
她恨自己某些时刻的不坚定。
往事历历在目,无数次落空的期待,无数个辗转的夜晚……
她已经受了教训,付出了刻骨铭心的代价,她拖着孱弱的身子回到故乡,刚过一段安稳日子,为何又要对他生出期待,又要随他的举动而情绪起伏……
江晚月轻轻闭眸。
她尽量少去见他,以此保证心绪平稳。
可没想到谢璧竟然来了。
他一身月白布袍,宛若碧胧峡的寻常读书人,只是旁人穿上是文雅寒素,他遥遥站着,却是矜贵风华,琼枝玉树。
他面色也有几分苍白,却站在翩飞花树下,笑着对自己轻声道:“晚月,我带了礼物给你。”
梦中的独木舟,赫然出现在眼前。
江晚月全身颤抖。
她从未想过会再次看到这独木舟。
毕竟连东都都已沦陷,她以为……只有在梦里,才能看到父亲亲手所做,曾经陪伴她的独木舟了。
她也未曾怪过谁。
也许这就是命。
一路走来,她被天意收去了太多想要珍惜的。
对天意收走的东西,她无力反抗,习以为常。
她以为永远见不到的独木舟,又完好无损的出现在了面前。
她以为天意要抢走的东西,他也能夺了回来送给她。
“这船可以拆卸,我按照从前的模样已组装好了。”谢璧负手而立,抬起凤眸:“你看看可还好?”
不管他做了何事,不管此事有多艰难,他都隐去不提。
江晚月指尖拂过木舟,轻声道:“你还记得它从前的样子。”
这船和记忆中一模一样,丝毫未曾出错。
很难想象这是谢璧亲手组装的。
谢璧轻轻颔首。
“不过这毕竟是很久之前的船了,年深日久,总是会有伤痕。”
“但只要尽人事,也能妥当的修缮。”
“虽然就算补好,也会和从前不一样,会有抹不去的痕迹,但有时候这些伤痕也许并非是不堪,而是让我们要知晓它有多珍贵,多么不可失去。”
“晚月,船可修补,人心也是。”
“从前我错过了很多,也忽略了很多,但好在还有一生,可去修缮如初。”
江晚月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她缓了缓,眼帘抬起,望着谢璧清湛的眸光。
那些陈年往事,算不清,忘不掉。
她避开视线,低声道:“大人前去蜀都,路险山峻,一切小心,碧胧峡偏远,书信比旁的地方要慢几日。”
谢璧心中一动,不由莞尔。
他能听出江晚月的弦外之意。
是提醒他若有消息,请及早写信。
他会给她回信。
这只是很正常的一句提醒,用在乡亲,朋友之间,都甚是普通平常。
可谢璧心潮起伏,心跳怦然。
从前江晚月对他皆是民对官的恭敬漠然,这一次,总算和从前有了微小的区别。
尽管无比微小,却给他莫大的安慰动力。
第67章 第67章
蜀都,临时安置了从东都过来的小朝廷,锦溪两岸的平坡缓地,也都已建好供权贵高门居住的府邸,蜀都气候温润,溪清林密,粮仓丰厚,自古被誉为“天府之国”。
朝廷到蜀国后,仍照常理政,日日上朝,渐渐过起了安稳日子,倒是和东都无甚差别。
崔漾知晓好友进京,特意去城外相迎。
谁知谢璧单骑轻行,竟然没带几个侍卫,他一个疏忽,差点就看漏了过去。
崔漾奇道:“你好歹也是巡抚,一方封疆大吏,怎的进京连个排场都无,若非我身边人瞧见你,我还真认不出了。”
谢璧淡淡道:“如今也是战时,北戎还占着东都呢,我们被逼暂安于此地,还有何排场可言?”
“听听——你这么说话,蜀都人可就不爱听了……”崔漾笑道:“越是这时候,越是讲究呢,何首辅等人出行的场面你是未曾瞧见过,倒是比在东都时还要阔绰气派……”
崔漾和谢璧并辔进京,崔漾忍不住道:“你到了朝堂上千万要谨言慎行,自从你擅自去了江西,已有不少人说你伙同叛将,勾结北戎……虽然陛下未曾信,但谁有知晓他心里如何想……你好死不活,又跑去了东都,这不是挑衅圣上吗?他就算是再信赖你,心里怕是也多少有了不悦忌惮。”
谢璧此次来蜀都,真不知是福是祸。
偏偏面对刀枪剑戟,他仍是那般淡若山间松风的疏朗:“我对朝廷,其心自鉴,既问心无愧,又何惧小人之言?!”
崔漾动动唇,终究未说什么。
谢璧现身朝廷后,登时引发轩然大波。
毕竟,他先去江西,再去东都,蜀都参他的折子数不胜数,可他却毫不避嫌。
说好听了是问心无愧。
说难听了是目无圣上,一意孤行。
少帝似乎也心中有了隔阂,在朝廷之上当着众人,对谢璧甚是冷淡。
散朝后,众臣都开始议论纷纷。
“谢大人如今是真的失了圣心啊,别说是他这等国之重臣,就算是平常的官员进京述职,陛下也会在朝廷之上慰问几句,可今日陛下一句话都不曾提及他……”
“何止不曾提及,就说吏部侍郎,那可是被谢大人一手提拔起来的,陛下今日还训斥了他呢,说什么他心里并无朝廷……”
“谁不知道这话是指桑骂槐啊……谢大人守城有功,那战术也还算妥当,但毕竟北戎未曾来攻啊,况且这么久,一直不来朝廷,非要自请外放,和将领来往密切,这等乱世,陛下自然疑他……”
何相面孔上掠过一丝笑意。
他本来忌惮谢璧趁着战时的名气博得圣宠,威胁到他的地位。
如今来看,谢璧是个一心做事,却无大局的能臣罢了。
他既想做事为国效力,那何相也不会阻挠,只要他外放了去干就是。
谢璧外放不勾结将军,也不给自己暗中使绊子,就在几个偏僻村落穿梭,想着修堤抗战……
何相只觉得可笑。
从前他把谢璧当成对手,如今却觉得是抬举了谢璧。
谢璧竟如此目光短浅,得不偿失。
放弃高位和取悦皇帝的机会,为了所谓抗战远离朝廷,可他不晓得,只要不在皇帝眼前,他就是立下再多的功劳,也只不过是朝廷的臂膀罢了。
并非心腹,而是臂膀,若是朝廷哪一日想要换个臂膀做事,那也是轻而易举。
何相摇摇头,愈发气定神闲地走出宫去。
在众臣不知晓的内朝之中,少帝亲自接待了谢璧。
少帝一反常态,亲自将谢璧扶起,依然是旧时的称呼:“表哥一路辛苦,朕已经想你回京许久了。”
“臣惶恐。”谢璧恭敬道:“臣对朝廷也是日思夜想,但北戎未退,臣也只能远离圣上,只为早日能光复故土。”
少帝笑道:“你的心思朕向来知晓——”
谢璧抬眸,语气仍平稳沉静:“那臣倒想问陛下一句,李将军未曾通敌,陛下为何还要派人去查他,甚至对他步步紧逼?”
少帝看向谢璧:“朕知晓他未曾通敌,但多荣却定然觉得朕不会相信。”
这话说得含糊其辞,但谢璧霎时间已懂了少帝心思。
他没曾想就连此事两个人都想到了一处,少帝在人前对他多有冷落,在后廷却百般信重,稍一思量,登时想明白了皇帝的打算。
少帝的想法竟然和他不谋而合。
谢璧黑眸中的光隐隐流转:“陛下是想让北戎觉得朝廷内部混乱猜疑,拉拢我朝重臣和将领……”
少帝含笑看向谢璧:“北戎自从在潭州吃了败仗,始终不曾宣战,但我军进驻北方,却是正好要对上他们的骑兵,朕想,还是要让他们觉得江南之地唾手可得,他们才愿孤军深入。”
谢璧放下心,他本还犹豫如何对少帝开口讲自己的计划。
毕竟他的筹谋太过惊世骇俗,且讲出后就覆水难收。
谢璧在少帝是太子时常常和他探讨治国之道,向来畅所欲言。
可如今毕竟不似昔日。
他在讲自己的大计之前,本来设置了诸多试探和引诱。
可没曾想,少帝所想,就是他打算做的。
谢璧稳下心神,思索道:“若隆到了北戎军中后,如今已深得多荣信任,但他一心向着朝廷,矢志不移,臣去东都后,由他见到了多荣。”
少帝面色一变,镇定后道:“你亲自见了他,都说了何事?”
“如陛下所说,多荣始终有进攻江南之心,但对我军和江南水系颇为忌惮——臣就是发了发牢骚,毕竟李将军一心为朝廷,却要被朝廷所疑,臣一心为朝,倒要被朝廷中的小人挤压孤立,他看出了臣的愤懑,还拉拢了臣。”
少帝哈哈一笑,丝毫不曾忌惮和猜疑,由衷道:“你做得甚合朕意。”
谢璧也点头道:“是啊,臣也是想引诱北戎进军,我军早已准备多时,到那时里应外合,定然能击溃北戎,只是陛下若真想用此计,如今的做法远远不够。”
少帝一怔。
“多荣生性多疑,这次我们在京城会晤,表面相谈甚欢,但他并未真的信臣,若真的要引他上钩,还需一场苦肉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