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福宝
因连日事忙,芸香也未再顾得思量容少卿的事,直到一日午后,容少卿又趁着家人都睡午觉的时候,独自出了门。
这日阴天,秋风也有些冻人,眼瞅着是要下雨。芸香怕他淋在外头,又总觉得这他出去,多半又与前些日子那“两捆柴”有关,便拿了两把伞到街上找他。
她不知容少卿去了哪儿,想着那两捆柴倒像是从城外郊野捡拾的,便沿着街,一路溜达四顾着到了南城门。她一个小女子也不敢贸然出城往荒郊野外的地方去,只是站在城门口往远处的大路上望,看了好一会儿不见人,又想也许自己想差了,容少卿未必真的出了城,还是再去别的街巷看看。
正想着,巧得看见一对母子进城,从她身边过。老妇人满头白发,佝偻着腰,看上去不到古稀也有花甲了,一旁搀着她的汉子看上去也过了不惑之年。两人衣着打扮倒没什么打眼,只那男子背上背得那捆柴,惹得芸香多看了一眼。
那捆柴上麻绳上的打结方式,和容少卿之前背回来那两捆一模一样。
或许只是凑巧,但芸香却莫名觉得相关,倒也不好直接上去问,只是默默地跟在两人身后。
老妇人走得慢,她儿子亦步亦趋地跟在身旁,念叨这天儿傍晚怕是要下雨,我背着您去吧,咱们快去快回,别淋在半路。
老妇人看样子是有些倔脾气,芸香从后面听着,那汉子该是一路上都想背着老母亲走,偏生老母亲执意不让,还颇不耐烦地责他说:“怕被淋就家去,没让你跟着来。”
那汉子无奈,也只得从旁搀着。
芸香尾随着母子俩,慢悠悠地一直近了火神庙,远远的真就看见了容少卿。他就坐在他之前出摊子时常坐的那棵大枣树下的石桌边,见着这对母子走过去,便起身相迎,显然是在等他们。
芸香一直走在二人身后,容少卿被那汉子挡住视线,目光又一只锁在母子二人身上,以至快要走近,才发现了二人身后跟着的却是芸香,不由得一脸愕然。
那对母子见了容少卿的神情,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去。芸香向他二人露了个和善的笑容,三两步走到他们前面,对容少卿扬了扬手里的,“怕爷回去晚淋雨,给你送把伞。”
那对母子听得知芸香是容少卿家里人,再与她目光相触,脸上便也多了份客气。
当着旁人,容少卿不好过多解释,也只应了一声,脸上闪过一丝被撞破的窘迫,随即也便释然了一般,微笑着与那老妇人打招呼,请她落座,问她这两日过的如何,心口疼可好些了,今天想写什么。
芸香注意到石桌上摆得工工整整的笔墨纸砚,再想那汉子撂在一旁的那捆柴,心中有些明白过来,原来容少卿说得倒是真的,果真是帮人写信换的柴禾。
至于上一次为何谎说是自己拾的……或者是脸皮薄,不好意思提吧。
砚台里的墨是早早研好的,芸香上前帮着容少卿把纸展平,没有镇纸,便用砚台的压住。容少卿执笔在砚台里沾了沾,挤出多余的墨水,左手挽袖,右手提笔,听着老妇人念完第一句话,便轻轻落笔在纸上。
芸香在旁静静地看着,脸上淡淡的笑容渐渐凝固,眉间微蹙,目光从笔尖移至容少卿的手,再到他的侧颜。
他垂着眸子,写得认真,每一字,每一笔……
第二十一章 母子
雨比预想得来得早些,几个人移到了火神庙内,找守庙的大叔借了两把椅子。
容少卿就着庙里的条案写信。老妇人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絮絮叨叨地念着,有时一句话要来回说上好几遍,饶是不认得字,却每每要容少卿把刚刚写过那句拿给她看,给她念一遍,生怕容少卿写错或漏掉什么,苍老而憔悴的面庞,只那一双眼睛透些光彩。
雨水哗啦啦地顺着堂前廊外的屋檐落下来,很快便在石阶下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形成一个个的浅浅的水洼。那汉子陪在母亲旁边站了没一会儿,便到外面去找茅厕,待返回也没进来,只在东厢廊子前的石阶上坐着。
芸香知容少卿必不愿她一直从旁看着他写字,便也出去,慢悠悠地踱去和那汉子闲聊。两人初时都有些拘束,不过是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这雨怕是要连上夜,那汉子说亏得头出门前,把晾在院子里的粮食和干草都收了起来,要不他这一时片刻回不去,家里那娘儿几个怕是有得忙。
芸香没话找话地问说,听老夫人的话,这信是写给在程川府做买卖的儿子的,能在程川府做生意,那必是大买卖。
那汉子摇了摇头,往庙堂里望了一眼,低声叹了口气:“写什么啊,人都没了……”
芸香一时没明白。那汉子低声说了原委,老太太给写信的,原是他弟弟。他这弟弟比他小了二十来岁,是他老母亲过了不惑之年生下的小儿子,从小疼得什么似的。前年他这弟弟跟着同村的人一起去程川府讨营生,想着能混出个样子来光耀门楣,结果年轻气盛,在外头跟人家生了口角动起手来,竟是被人家错手给打死了。
虽说凶手被官府抓了起来问罪,那家也赔了些钱,但活生生的人,好端端地出去,一年不到的功夫就没了,家里谁也受不了。尤其是他老娘,看着小儿子的尸首给运回来的那天,人直接哭死过去,待醒了还险些撞了墙。老太太原就岁数大,有些糊涂,经了这事儿,人一下子就垮了,在家没日没夜地哭了半年,等眼泪哭没了,人这脑子也彻底坏掉了,犯起病来,家里人都认不得,只念叨小儿子在外头奔营生。脾气也变得阴晴不定,时不常就要骂人,每每都要埋怨他们只管自己过好日子,不惦记着弟弟在外头辛苦,说他们盼着她早些死,她早晚要离了他们,找她小儿子去。
家里人原还跟她念叨说人没了,没了,只每每跟她念叨,她都跟刚知道似的,心疼得哭上好几天。家里给请了郎中,郎中说老太太这身子已然垮了,没两年了,能顺着就顺着些。如此,家里人便都说好了,谁也不提这事儿,老太太若念儿子,就顺着她说,说他在程川府做生意。老太太这心里其实也是一时明白,一时糊涂。明白的时候就搂着小儿子的旧衣服发呆抹泪儿,糊涂的时候,在村子里溜达见了人就说儿子快回来了,快回来了,等儿子回来讨媳妇儿,请大伙儿来家里喝喜酒。村里人也都知道她这病,不忍心,跟着哄说在程川府见了她儿子,好着呢……
前些日子,老太太忽然变得精神奕奕的,说是年底了,找人给小儿子写信了,让他回家过年。家里人原也没当什么事,只当是老太太又犯病了,后来见她一个人背着捆柴禾往村子外头走,家人拦也拦不住,说跟先生说好了日子了。家里人听不明白,无奈跟着出来,这才知道她竟不知怎的跑到县城里来,找人给他小儿子写信。
芸香听得这些,心里跟着一阵阵地心疼,眼眶子酸酸的。那汉子却好像只是在讲述别人家的一段故事,除了间或不放心地往庙堂里望上一眼老娘,并未流露出太多悲哀的情绪。或许是年龄大些,经历了足够多的生死,又或者只是日复一日地浸在这份磨人的痛苦中,以致忘了如何悲伤。
“今儿这天儿,原说不让老太太出来,劝她说我替她来一趟就得了……唉,不行,劝不住……”汉子又往里面看了一眼,“也是怪对不住你们的,这大冷天,顶风冒雨的,还让你们为这事儿特意跑出来一趟,跟着折腾。”
芸香忙说:“不妨事,我们家离得近,走几步就到了……也没听我们爷提过,若是知道,就请您和老夫人去家里了,好过在这庙里。”
“不用不用,这儿就挺好……头先就听说先生不做这营生了,这还是特意来这儿等我们,我们心里已经挺过意不去了,怎的也不好再去家里打扰……”那汉子一脸歉意地说,“其实村里也有识字能写的,不过老太太执意来找先生写,也是没办法。”
芸香想了想,“或者老夫人心里还是有些明白,所以才找个不认识的人来写。”
那汉子也是叹了一声:“可能吧……”
芸香向庙堂里望去,见那老妇人抻着脖子,不错眼珠儿地瞅着容少卿写信,她的屁股已经些些离了椅子,腰背原就伛偻,这会儿更显得佝偻。
那汉子也望过去,未再提他母亲,转问说:“先生的手,可找大夫看过吗?”
芸香心里涩涩的,不知如何答他。
那汉子不疑有他,只道:“扎扎针灸或是管用,原我们村有个人也是这毛病,可比先生严重多了,平日里什么不拿都能看出来,就是扎了小半年的针灸,如今虽说不得像好人一样,但不知道的人只这么看着也看不出什么了……先生这手我看着倒没什么大事,只是拿笔时有些抖,不严重,扎几针保管就好了。”
芸香回说:“是,您这话倒是提醒了我,回我去药铺问问坐堂的大夫。”
“早看早好,别耽误了,郎中都会针灸,若是不行,你告诉我,我找我们村那人问问,看他是寻的哪儿的郎中……”
芸香应说:“好,我先找大夫看看,不行,再劳您帮着问问。”
两人又在外便廊子里坐了有一盏茶的功夫,那边的信才写好了。见得容少卿撂笔,两人便起身进了庙堂。
容少卿把几页信纸递给老妇人,老妇人接过来,一页一页细细看来,一边看一边点头,像是看到了儿子看信时归心似箭的模样,最后把几页信纸平平整整地放在桌案上,仔仔细细地折了一折,又折了一折,从怀里掏出条帕子,把信小心翼翼地包来,嘴里叨咕着:“可不好被雨打湿了……这信送出去,也不知那小子回不回得来,若是不回来,下月初十,我再找你写,早晚给他催回来……这也该踅摸媳妇儿了,还是在家找一个知根知底的踏实……”
雨还下得紧,但老妇人执意要走,说与送信人说好了,怕人家不等她。他儿子也是习惯了她的固执,没有多劝,只是塞了些钱给容少卿,说上一次家里人跟着老太太来,不知道是找先生写信,也没带着钱,这回一并把前两次的补上。
容少卿不收,那汉子便拼命往他怀里塞。老妇人看出是有些糊涂着,并不明白儿子在做什么,只是拍了拍地上那捆柴,嘱咐容少卿说这都是好干柴,千万别被打湿了。芸香便借头先那两捆柴的借口,劝两人各让一步,只收了些纸墨钱。
老妇人还如来时那般执意不让儿子背,芸香劝说:“让大哥背您吧,走得快些,别误了送信,再者,您趴大哥背上,刚好把信压好,免得风雨来了,把信打湿了。”
老太太听了这话,执拗的神情一下子软了下来。那汉子顺势在她身前躬身蹲下:“是了,还是我背您吧,咱们走得快些。”
老妇人捂着心口的那封信,犹豫了一下,到底趴到了儿子背上。
那汉子背手搂住老母亲,稳稳地扎着马步站起来,怕老娘趴不稳滑下来,又把她轻轻向上托了一下:“您俩手都搂着我脖子,放心,那信掉不了。”
老妇人不听,仍是一手捂着心口,另一只勾着儿子脖子的手,这会儿忽然也松了,颤巍巍地抬起摸了摸汉子的头,沉沉地念叨:“儿呀,你这头上可咋也生白发了……”
那汉子咳了一声,半埋怨半玩笑地说:“您才看见啊,早白了大片了。”
“辛苦我儿了……”老妇人慈爱地抚了抚儿子的头,好像眼前这几近不惑之年的汉子不过是个三、五岁的顽童,“一会儿咱去买点儿芝麻,娘回家给你熬芝麻糊吃……”说完搂了儿子的脖子,瞬间又似变成了一个依恋父亲的女儿,把脸紧紧地贴在他背上。
芸香站在二人的身后,看不到那汉子的神情,却分明看到这刚刚还平静地述说家中惨变的黝黑汉子,在听了他娘这话后,身子明显地滞了滞。
“行嘞……娘趴好,咱走了。”
不知是不是怕被外人看到自己此刻的动容,那汉子甚至没与芸香二人回头道别,便一手托着老娘,一手擎着伞,走了。
第二十二章 愧疚
目送着那对母子出了火神庙,芸香回头看向容少卿,他有些出神,像是触动了怎样的思绪,意识到她在看他,有些窘迫地收回了目光,佯作无事地转身进了庙堂收拾笔墨。
芸香也跟过去,“爷这手是什么时候的事?”
容少卿拿起未用到的信纸,轻描淡写地回说:“没什么事儿。”
“是因为这个,头先才回了账房那差事吧?”芸香再问。
容少卿垂眸整理着信纸,一张叠着一张,动作好像刚刚那个老妇人一般,认真仔细又慢条斯理。芸香伸手拿了他手里的几张纸,他便又去拿砚台和毛笔。她索性按住砚台,问他:“是最近才有的,还是一直这样?老太太、太太知道吗……”
其实还想问是怎么得的,是在大狱里受了刑,还是了遭什么折磨变故,却不知怎么问,也不忍心问。
容少卿放下手里的东西,坐下,垂眸看着摊在腿上的双手,曲了曲十指,似握非握,“也没多久……之前……只是会酸胀,会疼,阴天下雨的时候严重些……现在这样也是前些日子才开始……起初是帮你纫针时有些手抖,也没在意,后来才发现提笔写字也这样……没准儿以后连筷子也拿不了了,到时真的得成废物了……”
“爷何苦说这些,听爷这话,准是没找大夫看过了。爷还年轻,这也算不得什么大毛病,找大夫开几服药,或是扎扎针灸,保管就好了。”
“好不好也没什么所谓……”容少卿苦笑一声,自嘲,“我这些天倒真想到一个适合我做的营生,我该去衙门口坐着,看谁家有需要帮着顶罪坐牢的,进到里面也用不到手脚,有吃有喝地闲待着,挺好……况且,活了这么大,我也就这件事还做得不错。”
芸香觉得自己该劝一劝,说些宽心的话,但又觉得说什么话都苍白无力。四五年的光阴,旁人再怎样的心疼难受,也替不了他在里面那一千又几百个日日夜夜。她看着他颓然地靠在椅子上,整个人似是被抽了脊梁筋骨一般懈松,再想起从前那个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的二爷,不由得一阵心酸。
她不知该说什么,瞥见旁边的布袋子,忙换了话题:“爷上次拿了柴回去,也是来给老夫人写信吧,怎得没见拿这些东西?”
容少卿看过去,回说:“不想让你们看见,我那天回去把东西撂在院门口了,晚上才拿进去。”
芸香挤出个随意的笑容,“我说呢……”
一问一答,语毕又都没了声音。芸香寻不着别的话由,便垂了头,像容少卿刚刚那样,一张又一张,慢悠悠地理着信纸。
容少卿看着她用指肚顶着纸的边缘,对齐,转个方向,再沿着另一个边缘整理。纸张大小裁剪得有些许的偏差,这边对齐了,另一边便参差了,她却似没留意一般执拗地整理比对着。
无声地看了她片刻,他蓦地开了口:“对不起啊……”
芸香停了手上的动作,“爷怎得这么说,该是我跟爷赔不是才对,头先不知道爷因这个缘故才回了账房的差事,自以为是地说了那些话,爷别往心里去……”
“我不是说这个……”容少卿打断芸香的话,神情中带了一丝丝的窘迫,嘴唇微微翕动,似是有些话难以启齿,若是仔细端详,甚至还能看出脸颊耳根隐隐有些红晕。
芸香忽就明白他想说什么,也是脸上一臊,下意识地闪躲了目光,手上又不自觉地拨弄起纸页来。
“我是说以前……你还在容家的时候……”容少卿看着芸香,面露愧色,“嘉言的事……”
芸香仍然没好意思看他,抚弄着纸页,“我明白,这也不怨爷,谁也想不到能有这般奇事,若不是我自己经历,凭谁跟我说我也不信。”
容少卿欲言又止,芸香也终于不再和那叠纸较劲,把信纸拿起来在桌上戳了戳,放到容少卿来时带的布袋子里,又去整理笔墨砚台。
容少卿也是未料到自己此时此刻忽就说起这些,只是既然提了,便索性说开,“是……确实奇,那时候年纪小,碰见这种事,自己都是懵的,其实从头到尾最无辜的就是你,最受委屈的也是你,是我对不住你……尤其是后来,你生了嘉言之后……让你受委屈了……”
芸香垂着眸子,无声地摇了摇头。
“你心里怨恨我吧?”容少卿问,问完,又觉得自己这话着实有些无赖,知道芸香即便是怨恨过他,这会儿也肯定只是会摇头说没有,甚或说些什么话来宽慰他。
果然,她再次摇了摇头,却并未如他料想得那般说什么。他想,她果然是恨过他的。莫名的,这样反而让他好受些。
芸香微微摇头,是想说些天意弄人,不必在意的话的,只是他的话勾起了一些她以为早已模糊淡忘的记忆,让她一时有些发怔。
她确实是怨过他的,但着实谈不上恨,况且那时候不仅仅是他,她怨天、怨地、怨过所有的人。她怨爹娘为什么把她卖了,以至她给人家为奴为婢任凭摆布;怨大爷大奶奶怎就不能容她在身边安分守己地做个丫头,直到岁数到了出去嫁人,那样她便没什么能和二爷接触上的机会,纵是遇见借尸还魂的事,也不会有机会跟二爷扯上关系,甚至也根本不会发生被砸了头的事;怨老太太和冬梅姐,怎就不信她是身不由己,不信她是被借尸还魂了;怨二奶奶凭什么把满腔怨愤委屈全都撒在她的身上……
更怨二爷,怨容少卿,只因为她“抢回”了自己的身子,“挤走”了他的所爱,他怎么就连从前那些年的情分都不念。即便她不是他想要的那个人,不是他孩子真正的“娘”,可好歹她历了一个昼夜的折磨帮他生下了儿子,他怎么就那么吝啬于给她一丝丝的怜惜与同情,吝惜于给她哪怕只一句关心或是宽慰的话,任凭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承受二奶奶的那些欺辱与冷嘲热讽。
只是,那从前种种早成前尘往事,即便如今想起当日那些委屈,也早没了那些哀怨与自怜,不过是人生中一段经历罢了。
容少卿看着芸香沉默不语,猜不透她在想些什么,有些话想说想解释,却又觉得为时已晚,也无从出口,甚至有些话,即便过了这许多年,也终觉难以启齿。想了想,也只道:“我后来去找过你,只是王氏如何也不肯告诉我你的去向。天南海北,人海茫茫,没个头绪线索,也不知该去哪儿找……没多久家里便出了事……你该也听了些内情,我爹死了,大哥被打断了腿,容家那时候一团乱,我在里面也帮不上忙,便也没脸再说让他们去寻你的话。况且那时容家前路未卜,说不准哪日便有更大的祸事。我那时想,你离开容家,未必不是一件幸事,或许会过得苦些,可起码不用终日担惊受怕,不用担心哪日便有牢狱之灾,甚至掉脑袋。”
容少卿言辞恳切,带着深深的愧疚,芸香给了他一个释怀的笑容:“前事不提,爷也不用太过放在心上。我从容家出来……也没受什么苦,便是有什么不如意的,也早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人生在世,谁还能保证一辈子不遇难事呢……况且爷也见着了,我现在过得很好,从前一个人,无依无靠的,如今是有爹有娘有儿子,没有什么不称心如意的。”
芸香是在给容少卿的内疚解心宽,只这话落在容少卿那儿,却只有一个“从前无依无靠”入耳入心。
他本该是她的依靠,却让她过得“无依无靠”。
芸香望了望外面的雨,不大,却淅沥沥地没有一丝要停的迹象,她把笔墨纸砚收好,问容少卿说:“这雨怕是要连上夜的,咱回吧,我带了伞。”
容少卿起身从芸香手里接过袋子背上,两人各擎一把伞,出了这座小庙。
街巷上满是雨水积淤的水洼,两人慢慢行来,绕着水坑泥泞,并不好走,芸香却觉得脚下的步子反倒轻盈。
这段时日,两人一直默契地避而不谈那段往事。假装两人的关系就是更早在容家那些年,他是那个没什么架子,不分主仆,偶尔闹闹脾气的少爷,她也还是那个因老太太喜欢看重,而敢把自己当个姐姐,与他直言“说教”或打趣的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