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福宝
时冬儿已经不哭闹了,可还是受惊的小鸡仔儿似的,只管扎在陈张氏怀里。因刚刚芸香的那一番追问,甚至连娘都不找了。这会儿乍见了生人,更是害怕,哪能乖乖让看。几个大人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让郎中从里到外给仔细查看了一番。
郎中看完,说脉象上看,孩子身子没什么事,也未见有伤,现下这状况,明显是受了惊吓了,只要好好安抚着,吃几幅压惊的药应该就没什么大事,走前又嘱说最好找人给收一收。
陈伯送走了郎中,又去找城里会收魂的熟人。
堪堪过了半日,待把来收魂的人送出去,已近了晌午。收魂的人前脚才走,容少卿后脚便到了陈家,同来的还有程捕头。时陈伯还没进屋,听了动静转头便见二人进了院,连忙迎上去,张口便问嘉言的消息。
屋中芸香和陈张氏也听到声音,陈张氏因搂着冬儿不得动弹,芸香则立时奔了出去。
一见面,芸香和容少卿异口同声地开口,一个问嘉言可有消息了,一个问冬儿怎样了。
“冬儿没什么大事,醒了。”陈伯帮着答,“找大夫看了,说就是吓着了,这不是刚找人给收了收,没事,嘉言那儿怎么样了?”
容少卿这边也是程捕头开口:“冯寄生和他的同伙我们抓着了……不过……嘉言还没找见。”
芸香和陈伯听了头一句才要喜,再听后面这话,心又凉了。
程捕头快速向二人说了一下现下的状况。和冯寄生一起作案的名叫魏成,临县人士,素有滋扰乡民的恶名,平日里靠帮人追讨赌债为生,自己也赌钱。和冯寄生就是赌钱时认识的。两人被抓后,从身上搜出了容家那二百两的银票,但两人拒不承认是绑架勒索,说那银票是地上捡的。说他二人昨日才来的安平县,纯是路过,因白日里喝酒喝大了,醉倒在路边睡了一夜。问说是在哪儿喝的酒,夜宿在何处,又在何处喝的酒,都一概说不出,说是醉糊涂不记得了。
“这纯粹是胡说八道啊!”陈伯气得直拍大腿。
程捕头说:“想要定他们的罪也不难,总能找着证据审出来,就是现在两人死不开口……咱们急着知道嘉言被他们藏在哪儿了,不能跟他们这么耗着。”
容少卿接过话去:“我之前与绑匪见过面,一个我敢肯定就是那个魏成,另一个不是冯寄生,他们至少还有一个同伙,嘉言应该就是被那个同伙藏起来看着。”
程捕头道:“昨儿夜里少卿去交赎金的人家我们去看了。不是那儿,那户人家出城奔丧,走了好几日了。整个巷子我们也挨家挨户仔仔细细查了一遍,都不是他们藏身的地方。要是狱中那俩人不招供,咱们只能全城挨家挨户地搜查,这就要费大功夫了,又怕……”
程捕头咽了后面的话,转道,“我们来是想来问问冬儿,他虽然小,未必看得、记得多少,哪怕就说出一点儿影儿来,咱们也能顺着分析分析,缩小一下搜查的范围不是吗。”
听了两人这话,芸香和陈伯立时露了愁容。
陈伯把冬儿这半日的光景说了一遍,叹说:“刚才哄着,倒是能喂下些汤水,只是自打醒了就没开口说过话,娘也不会叫了,奶奶也不会叫了,问什么也只是摇摇头,或者点点头,要么就是往他奶奶怀里扎……他娘也问了好几次哥哥,不说还好,只要一提“哥哥”,整个人就和受了惊的小鸡崽儿似的直哆嗦,小脸儿白得不行……她娘问了这几次,现在连她娘靠近他一下都不行了……”
陈伯叹了一声,指了指屋里,“他奶奶搂半天儿了,这会儿刚给收了魂,好点儿了……要不,再问问,许能好些……”
容少卿和程捕头闻言都是揪心,两人一起进了房间,站在里屋门口,便见一脸憔悴的陈张氏搂着冬儿,轻轻拍打抚摸着他的后背。冬儿小耗子似的缩在奶奶怀里。程捕头犹豫着想要进去,被容少卿拦了一下,迈出去的腿便又收了回来。两人心疼孩子,怕好不容易安稳下来又被吓着,也是都知道,芸香和陈张氏都问不出什么,他们就更不能了。
容少卿从房中出来,垂头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冬儿这儿的一丝希望被掐断了,一时又没了方向。与此同时,心中另一个念头又浮了上来,能让冬儿如此害怕的,除了这几日的遭遇,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否则,怎么会一提“哥哥”就吓得娘都怕了。只不过这种猜测他不敢说出口,甚至连自己心里想一下都赶忙又压下去,可恐惧越是压抑就越是汹涌。
程捕头安慰道道:“别急,弟兄们那边还查着,顺着七拐巷往外,肯定就在那附近,不会太远。你就先在这儿,再把昨儿夜里的事好好回忆回忆,我现在回衙门,能用的刑都用上,撬也把那俩混蛋的嘴给撬开。”说完便匆匆走了。
芸香跟着程捕头走到院门口,想了想,转身走容少卿身前,蹲下:“要不我去试试吧,我去见见冯寄生……”
“你想都不要想!”容少卿斩钉截铁地打断。
“也许……我求求他……”
“没有也许。”容少卿不容置疑地凝着她,目光中甚至带着些警告,“那就是个亡命徒,不会给你讲什么人情道理,你吃的亏还不够多吗?”
芸香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她又何尝不知道,可是嘉言的命在他们手里啊,哪怕有一丝丝的希望她也想去试一试,拼一拼。
容少卿也红了眼眶,抬手抚上芸香的头,把她按到自己怀里,他又如何不是,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命换出去。
一时间,整个小院都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良久,容少卿忽地想到什么,猛地站了起来。芸香还未及开口,他人便已经跑了出去。
“怎么?是不是想到什么了?”芸香和陈伯跟着追出去。
容少卿来不及多解释,只仍不放心芸香,一边跑远一边叮嘱:“哪儿也别去,就在家等着。”
第六十章
容少卿一走又是小半日。芸香虽仍忧心忐忑,却因他走前那句叮嘱而增了希望,觉得嘉言今日一定能回来。饶是如此,在屋中真听得院门口传来那声熟悉的“娘……”,芸香还是恍若做梦一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匆匆跑出去。
容嘉言在容少卿和两名衙门捕快的陪同下站在院门口,衣裳脏皱的不像样,左脸有些肿,显是受了伤或挨了打。
“娘……”容嘉言又唤了一声,想要摆出坚强的模样,可到底还是个孩子,在别人面前能挨住的委屈,一见了娘,全藏不住了,尾音有些发颤地湿了眼眶。
芸香两三步奔过去,一把将他搂进怀里,心疼得要命。
容嘉言也在被娘搂进怀里的一刻哭了出来,却仍有一份不愿让人看见哭鼻子的执拗,咬着嘴唇不出声,把脸深深藏在芸香怀中。
陈氏夫妇也是闻声跑了出来,甚至连身子虚弱的陈张氏也是一下子被注了力气似的,直接抱着冬儿快步跑了出来。见了嘉言,老两口儿也是立时老泪纵横。
嘉言身后的容少卿见陈张氏抱着冬儿,便忙上前要接过来。只冬儿却埋头藏在奶奶怀中,说什么也离开。
陈张氏忙道:“冬儿,哥哥回来了,哥哥回来了。”
乍听了“哥哥”二字,冬儿仍如之前一般害怕地摇头,整个身子都蜷做一团,恨不得要扎进奶奶身体里似的。待渐渐明白过来奶奶的话,才瑟瑟地把小脸露出来,像是一只失了父母庇佑的雏鸟,不安地窥视着外界:先是奶奶……然后是爷爷、爹……再远一点点是娘……娘怀里的……是哥哥……
陈张氏观察着冬儿的反应,生怕他又吓得哭闹起来,见他没再缩回来,方往前了两步,走到芸香和容嘉言身边,在容少卿和陈伯一左一右的搀扶下,慢慢地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把他放下,让他站在地上。
冬儿站定,没有再立时逃回陈张氏怀里,只一双小手还是挂在她脖子上。
小哥儿俩面对面地看着,一个在娘怀里,一个在奶奶怀里,神情目光仍都带着大难过后的惶惶。
未几,容嘉言伸手摸了摸冬儿的小脸,冬儿扁扁嘴,哇地哭了。
陈张氏以为冬儿又吓着了,才要把他搂回怀里安抚,却听自归家后整整这一日未说一个字冬儿终于开了口,哇哇哭喊着:“哥哥……哥哥……”
声声哭喊,直催肝肠,芸香把两个孩子俩又一并搂回自己怀里,小哥俩在娘的怀里也哭着,一个咧着嘴满脸的鼻涕眼泪哭得恣意,一个埋着头无声抽噎,一只手搂着娘,一只手搂着弟弟。
此情此景,只连陪着一起回来的捕快都心酸湿了眼眶。
待情绪渐渐平复,陪着回来的两个捕快才告辞,陈氏夫妇挽留吃饭,对方说还要回衙门不能久留。陈氏夫妇又千恩万谢地给送出去,说改日一定请大伙儿到家里来好好吃一顿酒。
送走了捕快,几个人回了屋。两个孩子虽是不哭了,却都离不开娘,尤其冬儿,这一日都躲在奶奶怀中,这会儿又换粘着娘不肯松手了。
芸香说要去生火做饭,再烧些热水,趁着天还没黑让嘉言洗个澡,冬儿却死活不愿离了娘。陈张氏要去,芸香又心疼她身子虚弱。到最后还是陈伯去了灶房生火,容少卿挽了袖子要去帮忙。
正此时,得了报讯的容少谨夫妇也匆匆到了陈家,众人又都进了房中说话。
见了嘉言的模样,容家大奶奶心疼得掉泪,又惹得芸香和陈张氏跟着落泪,却是嘉言拉大伯母的手安慰:“不碍得,我一点儿事儿都没有,都怪我当日非要拉着冬儿出门,还上了坏人的当,惹得家人着急……人说吃一堑长一智,我往后再不会被骗了……”
在场之人都明白,他这是因自己是在陈家出的事,怕容家人责怪埋怨,两家因此生了嫌隙,这才紧着把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只他年纪小小,才历了一番大劫,却说出这番话来,让人欣慰之外,又更添心疼与心酸。
“回来就好,坏人都抓起来了,往后再不会遇着这事儿了……”容大奶奶小心翼翼地抚摩着他的小脸儿,又转对陈氏夫妇道,“这回这事我们没与老太太和太太说,怕他们受不了。现下有个不情之请,我们想着,这会儿嘉言回来也不立时带他回去,先在这儿住一两日,一来梳洗梳洗,二来也是养一养,小脸儿上这伤下去了,别让老太太他们看出来……就是二老这两日担惊受怕的,身子也添了不少病,嘉言留在这儿还得叨扰您二老……”
陈张氏忙道:“这说得什么话,我们乐意嘉言来,能在这儿住几日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这一回要不是我,嘉言也不能出事,我真是对不住你们…… ”
容大奶奶连忙起身上前拉了陈张氏的手:“您快别说这话,这事原是个意外,要怨就怨那坏人太狡诈。嘉言是我们容家长孙,不也是您二老的至亲骨肉吗,咱们的心都是一样的,您要说这话,就是把我们当外人了,往后这事,咱们谁都不提了。”
陈张氏拦着容大奶奶的手,一个劲儿地点头。
众人说了会儿话,因当着孩子,谁也没多问容少卿是如何把容嘉言救出来,或是歹人的同伙是哪户人家,被抓进衙门之后又怎样了。又怕出来太久,家中长辈疑心,容少谨夫妇坐了一会儿便告辞离开了。
容家人走后,陈伯烧好了一大锅的热水,让小兄弟俩好好洗个澡,也好仔细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暗伤。容嘉言害臊,不肯让娘在旁,仍是容少卿帮忙擦洗。
父子俩在灶房中兑好了热水,一前一后地坐着,容嘉言拿着湿巾子自己擦洗手臂腿脚,容少卿坐在他身后帮他擦背。
折腾了这半日,这会儿父子二人才得独处,容少卿手上的力度缓慢下来,愧疚又忐忑地开口:“嘉言……你怨不怨爹先救了冬儿,把你留在歹人手里。”
容嘉言没言语,摇了摇头。
容少卿看不见他的神情,见他只是无声摇头,知他是心中委屈却懂事得不愿说出来让他自责难受。
“你该怨爹爹,是爹爹没能考虑周全,才让你受了这么大委屈。不过,爹爹并不是因为不疼你,或是更在意冬儿,才先救了冬儿出来……只不过……”容少卿滞了滞,没能说下去,一则是觉得嘉言到底还小,未必能真的明白,二来也是他这话说出口,又让他想到自己的经历。
容嘉言转过身,看着容少卿:“我明白,我真的不怨爹,爹爹一定是想把我们两个一起救出去,肯定是没有办法了才只能先救一个出去,不论先救我还是先救冬儿,爹爹心里一定都很难受……所以我不怨爹爹,爹爹也别怨自己。”
“而且……”容嘉言展了个宽慰的笑容给容少卿,“其实我现在想来,倒庆幸爹爹先救了冬儿出去,否则他独自留下一定要怕死了……他太小了,若是被坏人吓唬哭了,肯定要挨打,我不哭不闹的,他们说什么就听什么,他们也不会把我怎么样,只管等着爹爹来救我就行了……”
容少卿一阵窝心,叹道:“我何德何能得做你的爹爹。”
容嘉言没明白,容少卿抬手揉了揉他的头:“爹爹是夸你,你比爹爹懂事。”
当晚,容少卿也没回容家,留在陈家过夜。不过容嘉言还是像从前一样与冬儿一起和娘睡。两人在陈氏夫妇房中待到很晚,才一起回后院休息。
容少卿陪兄弟俩在房中说话,芸香去灶房热熬好的压惊药,顺便把容少卿的房间收拾一下。其实也用不得怎么收拾,自容少卿走后,这屋子虽然空了许久,但平日里被她和陈张氏收拾整理得干净,这会儿只把收好的被褥拿出来铺上便能住人。
芸香收拾完,端了压惊的汤药回后院,才进门便听见父子三人在里屋说话。
“还怕吗?”容嘉言问。
怕两个孩子提起来再要害怕,回来这半日,家里人谁都没提没问他们被绑走时的事,虽然不提,但心中难免忧虑,这会儿听得两个孩子说起,不由得住了脚步,小心地听着。
未听到冬儿答话,又是嘉言的声音:“他骗你的,他才不是什么千里眼顺风耳,听不到看不到你说什么,不信你问爹。”
“我知道。”冬儿声音不大,是被看穿的嘴硬。
“知道你还被吓唬住?”
“我才没有……”
芸香心想总是避而不谈对孩子也未必是好,倒不如说开来也好安慰,是以便走进去,随口问他们在聊什么。
两兄弟却默契地摇摇头,说没说什么。
芸香又看容少卿,容少卿却是看向两个孩子,笑了笑:“秘密。”
兄弟俩又一起点头,表示爹爹说得对,是秘密,我们三个人的秘密。
芸香看了看父子三人,也未追问,转而把手里的两碗压惊药端过去,看着兄弟二人喝了,又给倒水漱了口,让他们早点儿睡下。
见芸香拿空碗要送回灶房,被容少卿接了过来,说他给捎出去便是。
冬儿问:“爹还回来吗。”
容少卿道:“该睡了。”
冬儿道:“那,爹跟我们一起睡这儿吧。”
容少卿道:“这个炕太小了,睡不开我们四个。”
“睡得开……”冬儿左右比划,“你看,这么大地方呢,挤一挤,奶奶来都能睡得开。”
容嘉言帮着解释:“姥姥能来跟咱们睡,爹爹不能睡这儿。”
“为什么?”冬儿问。
容嘉言不知道怎么解释,含糊着答:“说不能就不能。”虽然如此,说完这话却小心地看了看芸香的神情反应,一副期待的模样。
冬儿有些失望:“可我想让爹跟我们一起睡,这样我就不怕了。”
容少卿安慰:“爹在外面也能保护你们啊……”见冬儿不乐意,又道,“那这样,爹在外屋看会儿书,等你们睡了爹再走。”
冬儿这才显得放心地点点头。
未待芸香说什么,容少卿拿着碗离开,未几拿了本书回来,站在里屋门口对冬儿道:“爹就在外头,点着灯,你睡吧。”
冬儿往被子里缩了缩,容嘉言却不放心探头往外屋看了看,又看向芸香。芸香走过去把他按回被子里让他睡觉,自己转身去了外屋。
容少卿见她出来,小声道:“你也睡吧,我坐一会儿,等他们睡了就走,左右我现在也不困,回去也是看书,在哪儿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