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刀上漂
三?月三?,桃花绽满玉京,清河长公主自承天门出嫁,十?里红妆灼灼似火,全城百姓夹道?相送。
后来他们说,玉京再没有过像这样一场热闹隆重的公主出降礼。
城楼之上,婉瑛泪眼滂沱地看着?送嫁队伍吹吹打打地走远,她送走了自己唯一的朋友,也?是自来玉京以后,唯一一个对她真心相待的人。
晚上,流芳阁大开夜宴。
姬珩坐在高台上,左手是贵妃,右边是几位有过生养的嫔妃。就算再如何任性妄为,在这种国家体制之前,他也?不能太过僭越。
先前为了长春宫的事,臣子们已经骂过他一回?,骂他是昏君,骂婉瑛是祸水,虽然他并不怎么在乎生前身?后名,但至少要为婉瑛留下些好名声,所以在这种大型宫廷宴会上,他也?只能按照规矩,将婉瑛安排在符合她品级的位置上。
只是,还是太远了。
她坐在靠近殿门的位置,他们之间,差不多隔着?一整个宴厅的距离。
水台中央,舞伎们媚眼如丝,腰肢如水蛇般扭动,舞得令人眼花缭乱。他却只嫌这些人碍眼,遮挡了他的视线,不耐烦地叫停歌舞,终于看见坐在角落里的婉瑛,她手撑着?头,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
姬珩皱眉,将案上一盘刚剔好的鱼肉交给吕坚,用眼神示意。
吕坚心领神会,捧着?那盘御赐的鱼肉走到殿尾,毕恭毕敬道?:“慕娘子,陛下说,酒喝多了伤身?,还请少食,请娘子多用一些膳食养胃。”
说罢,将那碟清蒸鲈鱼放在她的案上。
婉瑛却看也?不看,自顾自地饮着?酒。
待吕坚讪讪地走了,坐在婉瑛旁边偷瞥了许久的一位谢才人忍不住道?:“妹妹,这可是陛下御赐之物,你就算不吃,好歹也?谢个恩罢?你看就连贵妃都没有陛下亲赐菜肴的恩典呢……”
她话还没说完,啪地一声,就见那碟鱼肉到了她的眼前。
“给你。”
“……”
谢才人如鲠在喉,气了个半死?。
她是什么缺鱼吃的人吗?这是把她当?叫花子打发呢。
早就听说此人出身?乡下,没有教养,又?被皇上宠得目无尊卑,放诞无礼,今日一见,果真是如此,偏偏自己倒霉,与她分在同坐一席。
正咽不下这口气,忽觉案上投下一道?阴影,谢才人抬头,登时吓得倒抽一口冷气。
姬珩竖起食指,在唇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即轻轻拿走婉瑛手中的酒杯。
谢才人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何时,她已经醉得伏案睡了过去。
姬珩俯身?将人打横抱起来,在谢才人眼中看来,他的动作格外小心翼翼,仿佛唯恐惊醒了怀中人。
真奇怪,皇帝长了一张薄情寡义?的脸,可此时此刻,她却从那双向来冷淡的眸子中,品出了一丝温柔的情意。
谢才人霎时耳鸣脸红,心跳如雷。
入宫好几年,这是她头一回?如此近距离地看清皇帝的脸。
宫中美人如云,而皇帝远如天上月,光是这短短一瞬的对视,便足以令她回?味半生了。
第41章 醉酒
脸上痒酥酥的,热热的,像有虫子在?爬。
婉瑛不耐烦地?转脸避开,那虫子却?锲而不舍地?追上来。她终于烦躁起来,“啪”地?一声,手打中了什么东西。
“……”
片刻的沉默后,有人低声哄:“擦了脸再睡,不然会不舒服的。”
婉瑛睁开眼睛,看见床边放着?一盆水,他的手中握着?一块热气氤氲的巾帕,应该是刚在?水里绞干。
视线再一转,看见他腰上挂着?的那只木兰香囊。因为日日都戴着?,天青色的穗子已经有些?轻微的褪色。
“为什么你要戴着?这个?”
姬珩顺着?她的目光垂眸,笑了:“因为这是小九送给朕的。”
“不是。”
“嗯?”
“不是送给你的。”
婉瑛突然生了口恶气,忍不住说出真相:“这是送给贵妃的。”
“朕知?道?。”
他竟然一点也不意外,长指抚了抚那已经略显陈旧的香囊,低头微笑:“但既然朕抢来了,便是朕的。”
婉瑛闻言,神色复杂。
今日的宫宴上,她远远地?望见贵妃,她的腰上并没有系着?自己?送的香囊。想来去年那两名宫妃说的没错,小小香囊,即使?是她一针一线亲手所绣,到底也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配不上高贵出尘的贵妃。
可是这个人,也唯有这个人,即便是不那么光明?正大地?抢去的,也将她的心意视若珍宝,日日都佩戴在?身上。
“公主说,”婉瑛眼神空茫,陷入回忆,“陛下喜欢我。”
姬珩为她擦脸的动作一滞,皱眉打量她。
这是还醉着?,还是酒醒了?
婉瑛的眼尾有泪水渗出,她摇摇头,喃喃自语:“这不是真的,陛下不喜欢我,若是喜欢我,不会明?知?我怕黑,还将我关着?……”
姬珩叹了口气,替她轻轻擦去眼泪。
“朕也很后悔。”
“你还……逼我入宫,”婉瑛带着?哭腔哽咽,一瞬间,所有伤心事都涌上心头,“把?我好好的人生……都搅乱了……”
姬珩现在?能确定她真的是醉了,这些?话放在?平时,她绝对没胆子说出来。
不知?为何,他并不生气,反而有些?想笑:“看来小九对朕有诸多不满,还有什么,全说出来,朕都听着?。”
还有什么呢?婉瑛茫然地?想,平日只觉得这人实在?可恶,可此刻想起来的,却?全是一些?微末小事。
“你抢我的香囊。”
“这个说过?了,还有呢?”
“你……你还骂我的字丑。”
“说归说,可不许冤枉朕。”姬珩纠正道?,“朕的原话是,小九的字还可有所进益。”
婉瑛顺着?他的话思索半天,头脑混乱不清,好像记得仿佛是这么说的。
这个便算了,想来想去,终于又给她找到一件事。
“你还不让我睡觉。”
“朕什么时候不让你睡觉了?”姬珩正要鸣冤,忽然想起什么,恍然大悟,“啊,是那种不让睡觉啊。”
他撑不住笑了:“是,这点是朕做得不对。”
“我不想和?你那个。”
醉酒的人皱着?脸,显然很是为此事烦恼。
姬珩坐在?床边脚踏上,伸手揪了揪她滑溜溜的脸蛋,直到揪出红印子了,才满意地?收回手。
“怎么会不想呢?小九不是很喜欢么?”
“不是!”婉瑛瞪他,“只有你喜欢,我……我一点也不喜欢。”
她含糊不清地?嘟囔,但姬珩还是听清了,笑道?:“是么?可是朕怎么记得,小九一直催朕快点儿。”
“我说的……不是那种快。”
婉瑛停顿片刻,像是突然忘词,呆了半晌,才接上道?:“我还要你停下,你怎么不停呢?”
“……”
姬珩笑倒在?床沿,双肩不停颤动。
真是不得了啊,往日笨嘴拙舌的人,喝醉了酒,竟然如此口齿伶俐,什么话都敢说出口。
姬珩想起那一年去靖国公府,她也是喝多了,稀里糊涂地?闯入梅林,向他倾吐起了伤心事,还将他错认成萧绍荣,可怜巴巴地?唤他夫君,小猫一样地?蹭他的手背。
醉了的婉瑛总是比平时更加胆大妄为,说出口的也全是真话,让人的心软成一摊水。
看来,让她偶尔醉上一回,也不是坏事。
他收住笑,握着?她的双手,声音温和?亲切:“朕知?道?了,还有呢?”
还有?怎么还有呢……
婉瑛已经逐渐忘记他在?问什么,思绪悠悠荡荡,突然飘到千里之?外的家乡。
“我想回江陵。”
鼻头一酸,眸中浮动着?泪光,她带着哭腔呢喃:“我想见阿娘,我想回家。”
“你回不了家了。”
姬珩俯身凑去她额头轻轻一吻,在?她耳际温柔地低语:“小九要陪在朕的身边,与?朕白头偕老,长长久久,过一辈子。这里,就是你的家。”
*
第二日宿醉醒来,婉瑛头疼欲裂。
她按着?疼得似吞了刀片的喉咙,声音嘶哑地?问春晓:“好疼,春晓,昨日我做了什么吗?”
春晓一边替她穿着?衣,说:“不知?道?呀,昨夜你喝醉了,是陛下抱你回来的。”
说完又摸了摸她的喉咙。
“嗓子疼吗?待会儿喝了解酒汤就没事了。”
婉瑛已经完全不记得昨晚的事了,只依稀记得自己?好像说了很多话,说了些?什么又记不清,还记得夜里身上滚烫,一只大手一直抚摸着?她的额头,冰冰凉凉的,很是舒服。
“对了,”春晓替她穿好衣裳,终于记起来,“方才吕公公来了一趟,说您要是起来了,就往澄心堂去一趟。”
“为什么?”
“陛下让您交课业。”
所谓的课业,便是婉瑛每月需练的字,一般是月底交,但最近为了操办清河长公主的出降礼,宫中诸事皆忙,所以略迟了几日,上个月的还未交。
用过?早膳,婉瑛便抱着?字帖去了澄心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