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刀上漂
萧云漪便笑了?笑,握着她的手说?:“素若,咱们就不回宫了?罢?”
素若一愣:“娘娘……”
萧云漪放目远眺,唇畔含着浅笑:“你看这漫山遍野的梅花,多美啊。”
西岭遍植白梅,凛冬时节,寒梅怒放,点缀在?这冰天雪地,琉璃世界。
萧云漪想起那一年,她还未出?阁,跟几个相好的姐妹出?门踏青游玩,正是三月暮春时节,草长莺飞,山花烂漫,大家手挽着手,爬山登高,整座山头都是她们的欢声笑语。
此?后数年,再?没有过这样轻松愉悦的时光。
她是靖国公府嫡长女,然后是萧氏贵妃,最后才是她自?己,这一生,尽为家族二字所累,在?宫里?这么些年,步步留心,时时在?意,唯恐行差踏错,连累家里?,凡事都是思索再?三了?又思索再?三,殚精竭虑地过了?一辈子,仔细想来,竟从未为自?己痛痛快快活过一场。
所以为什么要进宫呢?
她也?是名门世家的小姐,自?小养在?深闺,受诗书?礼仪教化,知书?达礼,蕙质兰心,她本来也?可以嫁给一个温柔忠厚、敬她爱她的夫君,与他一生一世,琴瑟和鸣,而不是沦为别的女人的陪衬,在?这深宫里?寂寥一生。
萧云漪双眸轻阖,深深吸一口气,她闻到了?这一生不曾闻过的、最清冽的梅香。
第68章 灯碎
潞王谋反一案业已告结,潞王投江自?尽,废为庶人,首级传送京师,以告宗庙,世子、妃嫔皆以同?谋罪论斩,其同?党以槛车囚送京师论罪。
虽然还有善后事宜,但这段时日以来的?忙碌终于可以告一段落。
刚结束与廷臣们的?会议,姬珩就?迫不及待地翻身上马。玉京距离西岭六十余里,他每日要骑马跑上一个来回?,虽然疲惫,但一想到婉瑛待在山上等着他,就?满身疲累为之一消。
抵达行宫时已过了三更时分,他将鞭子扔给奴才,单手解着披风,习惯性地先去含凉殿看望婉瑛。
她?孕后嗜睡,这个时辰,一般都?已歇下了,可当他走到殿门外时,脚步却蓦地一滞。
婉瑛怕黑,入夜之后,房中总会燃着灯烛,直至天明,这是?所有伺候的?人都?知道的?规矩,可今夜房门后并?不像往常那样亮着光。
他心中一空,急忙推门而进,只见寝殿内黑漆漆一片,黑暗中,床边坐着一个静止不动的?身影。
高高吊起的?心这才回?落下去一半,他松了口?气,骂道:“这帮惫懒奴才,怎么不点灯?小九吓坏了罢?”
他走过来,想要将灯点上,却被一句话绊住脚。
“是?我不让他们点的?。”
她?已不怕黑了,因为她?发现,在这世上,还有比黑暗更可怕的?东西。
“我有话想问陛下。”
姬珩皱起眉头,心头生出些不妙的?预感:“黑灯瞎火的?问么?朕先过去……”
“不——”
坐在床上的?人急急出声:“你不要过来!”
那反应就?像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姬珩提起的?脚步硬生生地顿住了,半晌后,他站在原地,声音低沉,毫无起伏:“你问罢。”
“陆大人去了哪里?”
非常让人出乎意料的?一个问题。
姬珩不知自?己该气还是?该笑:“问他做什么,小九很关心他么?”
他在转移话题,他不敢直面自?己的?问话。
婉瑛几乎是?瞬间?判断出这一点。
“告诉我。”
姬珩叹了口?气:“朕上回?与你说过,朕有别?的?事派他去做。”
婉瑛不信。如果只是?要吩咐他办别?的?差事,何至于指挥使的?位子都?换了个人来做?这可是?个世袭职位。
陆承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呢?
婉瑛依稀记得,是?在她?无意间?跟皇帝提起,那日她?和春晓、小顺子去溪涧摸鱼,陆大人经过时帮了一把,卷起衣袖时,婉瑛瞥见他的?右手小臂靠近手掌的?地方有块胎记,她?觉得有些眼熟,但不记得在哪里见过。
在她?说完这件事的?第二天,陆承就?不见了,他负责整个西岭行宫的?防务,可婉瑛再?也没见过他,一个大活人,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我想起来了,在哪里见过那块胎记。”
她?坐在黑暗中,想了好久,想得头都?痛了,终于让她?给想起来了。
“在靖国公府。”
准确地说,是?在靖国公幽禁她?的?那个黑屋子里。
被关进去的?第一日,她?因咬伤一名看守的?手,被他扇了一巴掌,另一名看守出手阻拦,而在他的?小臂上,有和陆承形状位置都?一模一样的?胎记。
若说是?巧合,恐怕无人相信。
“是?陛下派去的?么?因为怕我死?在靖国公府?”
“小九……”
“是?么?”
“……是?。”
黑暗中的?身影摇晃了一下,似承受了千钧之力?,姬珩拔脚就?要过去。
“你不要过来……”
声音中已含了哭腔。
姬珩管不了那么多,几步抢上前去,忽觉面上一阵劲风袭来,他立刻偏头躲避,一个物件儿擦着他的?耳畔飞过去。
“我叫你不要过来!”
“啪”的?一声巨响,那东西应声而碎,借着门外微弱的?月色,他看见地上闪着光芒的?碎片。
是?那盏琉璃灯。
他定定地瞧着,一时难以收回?视线。
“所以,陛下都?知道?”
婉瑛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平静。
殿内陷入长久的?沉默,久到那矗立的?高大身影几乎要化作凝固的?石头,他才终于开口?,嗓音艰涩嘶哑。
“是?,朕知道。”
“几日?”
“……”
没有回?答,婉瑛又固执地重复问了一遍:“几日?”
“七日。”
“七日……才七日?”
怎么会呢?她?觉得过了七十年都?不止。
她?在黑暗中,像瞎子一样地摸索,逃出去,又被抓回?去,日复一日,周而复始,那时以为自?己要被关到死?,怕自?己真的?死?了,一切都?是?死?后的?幻觉,所以将手指啃得鲜血淋漓。
泪水再也忍耐不住,夺眶而出,婉瑛痛苦得浑身颤抖,声音也发着抖,手指紧紧地抓着裙摆,指关节泛白。
“谣言……也是陛下派人散布的么?”
“你听?谁说的??”
冰冷的?嗓音流淌出来,他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闪过凛冽的?寒光。
“白天有谁过来了?”
“回?……回?答我……呃!”
质问被吓得咽回嗓子里,不知何时,他已经悄然走近,来到她?身边,影子沉默而高大,将她?笼罩,他单膝跪下,握着她?放在膝上的?手,将掌心展开,揉按着被掐出来的指甲印,脸上带着亲切的?笑容。
“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于我们小九来说,真的?这么重要么?”
“……”
婉瑛满脸呆滞地看着他。
为什么他还能做到如此?从容?
“好罢,朕承认,为了得到你,朕确实?使了些见不得人的?手段。”
随着他话音落地,心中有什么东西好像也跟着碎了。
时隔多年,他亲口?承认自?己的?卑劣,过往那些隐秘的?真相终于向她?展露丑恶的?一角,宛若化身巨兽,要将她?一口?吞噬。
“但朕也说了,是?为了得到你。”
他轻轻抚摸她?的?脸颊,擦去上面湿漉漉的?眼泪。
“有时候人们为了得到珍贵的?东西,是?会使一些非常手段,但那并?不意味着不喜欢。事实?上,正因为难得,所以才会格外珍惜。在一起之后,朕不是?对你很好吗?喂你好吃的?食物,怕黑就?给你点灯,做噩梦就?安慰你,要什么朕都?答应你。不管我们是?如何开始的?,过程才是?最重要的?,不是?么?”
“假……”
婉瑛动了动嘴唇,发出的?声音太微弱,他不得不侧耳过去细听?。
“嗯?”
“都?是?假的?。”
完整的?话清晰地传入他的?耳朵,她?的?双眼凝满泪水,望向他的?眼神带着愤恨。
贵妃的?话不停在脑海里回?响。
妹妹,你知道训犬师是?如何训练恶犬的?么?
先以黑布蒙眼,以棍棒击之,再?摇以铃铛,以美食和药物抚慰之。
久而久之,恶犬见棍棒则狂吠,听?铃音则流津。却不知道,殴打它的?和抚慰它的?都?是?同?一人。再?如何凶狠的?恶犬,在这样的?手段下,也会被调.教得乖巧听?话。
你也是?这样的?,对罢?
你也成了他脚下一条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了罢?
心脏像被什么拉扯着,她?痛到窒息,泪流不止。
假的?,都?是?假的?,一切不过是?他驯服自?己的?手段,他的?温柔与仁慈是?伪装出来的?面具,是?用棍棒殴打她?之后,赏赐给她?的?食物和伤药,她?就?像那只碎了一地的?琉璃灯盏,他亲手将她?打碎,又一片片地捡拾起来,拼凑完全,假装看不见遍布她?全身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