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刀上漂
过了一会儿,又补充道:“但你还是过来了。”
婉瑛不知怎么回答,好在这个时候,小宫女端着热好的药进来了。
她接过药碗,呈给他:“陛下喝药罢。”
姬珩面带浅笑,看着她问:“是毒药么?”
婉瑛胸中一堵,没来由?地生了闷气,抬眼发问:“是毒药又如?何?”
“不如?何,”他淡然一笑,“哪怕是穿肠毒药,你喂的,自然要喝。”
“……”
婉瑛默然无语,舀起一勺药汤,凑去他唇边,他果然主动低头喝了,神情颇有些甘之如?饴。
她一下心里?又不好受起来,似被什么给堵住,一连喂了两三?勺,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不是毒药。”
姬珩意外地抬起头,唇边还沾着半透明的药渍,有些好笑:“朕当然知道。”
“……”
看着他忍俊不禁的神情,婉瑛知道,自己又被他捉弄了。
一碗药喂完,她收拾好药碗准备走,不料他突然叫住她:“小九。”
婉瑛回头。
“倘若朕有个什么万一,你愿意给朕殉葬吗?”
“啪——”
手中的药碗摔下去,碎成?几瓣。
他的神情越发温柔:“朕想过了,朕年长你许多,日后定?会走在你前头,留你一人在这世上,孤零零地受人欺负,朕不放心。你不要怕,朕会让他们去找一副棺柩,大到足够盛下我们两人,咱们生同寝,死同穴,生生世世都在一处……”
剩下的话,婉瑛再也没听清,耳边像堵了千万层棉絮,一切都远去了,听不真切,唯独那“殉葬”二字振聋发聩地回响着。
她不知自己怎么走出的澄心堂,等在外面的春晓见了她这副丢了魂魄的模样,急忙走上前来。
“怎么了?我好像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响,发生了什么?”
婉瑛面色惨白,动了动嘴唇,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忽地双膝一软,跌坐在地上,吓得春晓急忙喊传太医,手腕却被婉瑛牢牢抓住。
两行眼泪扑簌簌地滚落,她哭着对春晓说:“走,快走……”
春晓以为她是说快回承恩宫,可等回到承恩宫,她却将所有伺候的人赶了出去,在屋子?里?翻箱倒柜。
春晓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忙乱,将箱笼衣柜翻得七零八落,终于?忍不住问:“是要找什么?我帮你一块儿找。”
婉瑛没有回答,将翻找出来的银票、金锭、珠宝首饰一股脑儿拿布包裹了,不由?分说塞入春晓怀里?,神情严肃道:“这是我这么多年攒的体?己,虽没有多少,但也足够过一辈子?了。你拿着这些,即刻就走。”
春晓呆呆抱着那一包金银细软,完全一头雾水:“我走去哪儿啊?”
婉瑛道:“可以回江陵,或是去别的什么地方,总之走得越远越好。”
她从未这么有决断力过,眼神也是前所未有的坚定?,春晓猜到应该是出了什么事,将包袱放下,牵了她在床边坐下,问:“小姐,是皇上说了什么吗?”
婉瑛的眼泪一下子?滚落,这么多年,她与春晓情同姐妹,无话不谈,可这件事要怎么让她与春晓说呢?要怎么告诉她,皇帝决意让她殉葬呢?她若殉葬,等待春晓的又会是什么下场?所以她一定?要走。
她握住春晓的双手,哭道:“对不住,是我害了你,你生性.爱玩闹,不喜拘束,这座皇宫不适合你,你快走罢……”
春晓此?刻已猜出七八分原因,反握着她的手,不哭反笑道:“小姐,咱们打小一块儿长大,你在这里?,叫我走去哪儿呢?不瞒你说,我心里?其实拿你当妹妹,从未将你当主子?看过。好姐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些年我沾了你的光,人人唤我一声?姑姑,丫头太监们上赶着奉承,也算过得体?面风光。我也不是那等忘恩负义?的小人,既享了你的福,又怎能在你有难时弃你而去?你实话说罢,皇上是要如?何,是要将你打入冷宫,还是要咱俩的性命?不管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我都陪着你。”
“不,不……”婉瑛早已泪雨滂沱,握着她的手收紧,“你必须要走……”
春晓皱眉:“小姐……”
婉瑛不知要如?何劝动她,想了想,含泪笑道:“我一生最大的心愿便是回到江陵,可惜总不能如?愿,想来我已被困在这座皇宫,此?生注定?走不出去了,可春晓,你不是的,你是自由?的,就当是为了我,天大地大,你替我去瞧瞧罢……”
春晓最终还是在她的半胁迫半恳求下答应了她,两人在宫门口分别,彼此?泪流满面,心知那就是此?生最后一面。
送走春晓,婉瑛浑身轻松,了却心头一桩大事,她回到承恩宫,没有要任何人进来伺候,就这样静静坐在漆黑的屋子?里?,等待着属于?她的结局到来。
第71章 休书
春晓走的那一天,有人来澄心堂向皇帝汇报。
之?前春晓行动自由,因为是?承恩宫的人,面?子极大,只凭腰牌就可出?宫,守门?的将士大多?认识她,可这回却是?婉瑛亲自送她出?宫门?,两人还神态有异,守门?将士担心出?事,所以特来请示是?否需要阻拦。
姬珩闻言沉默了半晌,最后摇头无奈地笑?:“还是?吓到她了。”
守门?将士不明所以,却听见他说了两个字。
“放行。”
“是?。”
待人下去,姬珩掀被下了床,对吕坚说:“走罢,去诏狱一趟。”
吕坚大惊失色:“皇上,您的病才刚有起色一点,不妨等好了再去……”
“无妨,”他披上衣裳,淡淡道,“有些事,迟早要做的。”
诏狱阴冷潮湿,散发着积年的血腥味。自萧绍荣年后被囚车押送入京,就一直被关押在这儿。牢房四面?高墙,连扇窗户也没有,借着过道一盏油灯的微弱光芒,依稀可见满地凌乱的稻草堆中?,一个身穿囚衣的人侧卧在地,手腕和脚上都戴着镣铐。
在黑暗中?待久了的人,往往听力极为敏锐,萧绍荣在睡梦中?隐约察觉到了什么,猛地睁开眼睛,只见牢门?前不声不响地站着一道瘦高身影,来人目光微垂,不知注视了他多?久。
“睡得好吗?”
声音自上而下传来,低沉,威严,透着一股强大气场。
萧绍荣嘶哑地笑?了,慢慢地坐起来。
“陛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微臣罪该万死。”
他嘴里说着认罪的话,脸上却无半分?恭敬神情,甚至没有行礼的打算,就这样箕坐在地。
姬珩并?没有与他计较,在牢门?外的椅子上坐下了。
打火石轻擦,一名缁衣卫俯身点燃桌上的油灯,昏黄的烛火跳动着,照亮这一方空间。
杂沓的脚步声自甬道深处传来,几名手脚麻利的太监抬着桌椅进来,狱卒打开牢门?,太监们将桌椅放在萧绍荣身前,接着又往桌子上铺设笔墨纸砚。
萧绍荣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们动作。
十一月兵败被擒,路上走了三个多?月,一入京就被扔来这诏狱。按照谋反案的处理流程,一般是?先由三法司会审,再交由内阁审议,得出?个章程了,再呈报给?皇帝,如果皇帝不同意?,就驳斥回来重审。可这段日子以来,无论是?都察院、大理寺还是?刑部,始终没派人来审他,他就好像被遗忘了一样,就这么在黑暗中?度过了两个多?月,从一开始的高声怒骂到现在的心如死灰,他以为自己的结局就是?老死在狱中?,或者是?不堪折磨而自尽,却没想到自己最终还是?等来了人,即使那个人是?皇帝本人。
难道他是?过来亲自审自己的么?
也罢,从加入潞王揭起反旗的那一天起,他就料到会有这一天,无论是?斩首还是?凌迟,都不过是?个死字而已。
想明白这些,萧绍荣也渐渐淡定下来,一派置之?生死于度外的从容。
做完事后,太监、狱卒、包括皇帝身后站着的那名缁衣卫,全都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昏暗的监牢里,只剩下他们二人,一个蓬头垢面?,穿着破破烂烂的囚服,一个端坐在门?外,神情冷淡。
“坐罢。”
萧绍荣冷笑?,虽然衣衫褴褛,形容狼狈,眼神却桀骜不驯,丝毫不像一名死期将至的囚徒。
“多?谢陛下好意?,但罪臣这样就很好。”
“随你。”
烛光幽微,照亮姬珩一张苍白的脸,他大病初愈,瘦了不少,轮廓刀削斧凿,眼窝凹陷,一双眸子愈显深幽,似两个黑洞,但目光一如既往的锐利逼人,冰冷地审视着靠墙而坐的囚犯。
“你这个人,让朕如何说好呢。作为儿子,你屡次三番闯祸,牵连父母,累及家门?,是?为不孝;作为人臣,你欺君叛国,犯上作乱,是?为不忠;作为丈夫,你对自己的妻子拳脚相加,言语辱骂,逼其自杀,不仅枉为人夫,更是?枉为男人。总的来说,你这人其实本性不坏,只是?无用,可有时?生而无用,便是?最大的过错。”
他三言两语之?间,便将萧绍荣贬得一无是?处。
萧绍荣倏然抬起眼,先前的从容荡然无存,眼中?冒出?熊熊怒火,咬牙切齿地反问?:“那陛下呢?你对臣子的发妻见色起意?,不择手段强取豪夺,这便是?堂堂君父所为吗?”
姬珩淡然一笑?:“这样的话,你憋在心里很久了罢?好色之?徒,无耻小人,荒淫无道的暴君,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趁着朕在你面前,就一并?说了罢。”
萧绍荣一时僵住,神色惊疑不定。
“怎么?”姬珩唇边笑?意?加深,“你以为有些话关起门?来说,朕就不知道了么?你以为黔州远在千里之?外,朝廷耳目不能及,朕就不知你和四叔早有勾结了么?”
“你知道?”萧绍荣的眼里同时浮现出震惊与茫然,“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
话没说完,先听见一阵笑?声,他登时?勃然大怒。
“你笑?什么?”
“朕笑?你愚蠢。”
姬珩止住笑?,淡淡地看着他:“连贵妃都看明白了的事,你却懵然不知。”
“你……你……”
一股血冲向天灵盖,萧绍荣气得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自你对她下手的那一刻起,朕已不能饶了你们靖国公府。”
“朕给?过你机会,你本可以在黔州平安度过此生,可是?你不甘,你满腹牢骚,心怀怨怼,贵妃写了那么多?信,劝你放下执念,回头是?岸,也无法浇熄你的怒火,你想报这夺妻之?恨,让朕尝到应有的代价,所以潞王向你示好,你迫不及待便答应了。你是?不是?还梦想着叛军攻入玉京那日,当着全天下人的面?,指斥朕是?荒淫无耻的昏君,然后一刀砍下朕的首级?”
他轻笑?起来,眉眼间是?毫不掩饰的轻蔑:“可惜,成王败寇,此刻,是?朕站在这里,而你成了阶下囚。”
“你这个人庸碌无为,志大才疏,无论是?为人臣,为人夫,还是?为人子,都一事无成,唯有谋反这件事,是?真真正正地遂了朕的心意?,托你一人之?福,靖国公府满门?都要灰飞烟灭。”
萧绍荣气血上涌,浑身颤抖,刹那间想明白了一切。
这是?一场精心设下的局,只等着他入套。
仔细想想,皇帝虽远在玉京,却对他在黔州的一言一行都了如指掌,甚至连长?姐给?他的信里写了什么都知道。也许从离开玉京的那一日起,自己就时?时?刻刻处在缁衣卫的监视之?中?,可皇帝却隐忍不发,直到他投诚潞王,起兵谋反,他才雷霆出?击。
难怪朝廷出?兵如此之?神速,他们才出?师不久,郑伯昌率领的官军就到了城下,之?后便是?节节败退,直到被擒。
原来这一切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潞王包藏祸心,反志已萌,一直是?令朝廷头疼的一个痼疾,他是?要将潞王一网打尽的同时?,又坐实靖国公府谋反的罪名,他要以一个全天下都不能反驳的理由诛杀萧氏满门?,让他们靖国公府钉在耻辱柱上,永生永世不能翻身。
这便是?帝王心术,在这场血淋淋的权力游戏中?,从一开始,他就是?注定的输家。
地上的萧绍荣突然暴起,冲到牢门?边,目眦欲裂,两条手臂从栏中?直直地伸出?来,将牢门?撞得砰砰响,这一刻他看上去不像人,倒像做着困兽之?斗的野兽。
他抓着木栏,用尽力气嘶吼着,脖颈通红,青筋都绽了出?来。
“我要杀了你!杀了你!我恨你!你算个什么皇帝!算个什么君父!狗皇帝!你为什么不过来!我要杀了你!”
这么大的动静很快引来了外面?值守的缁衣卫,他们拦在皇帝身前护驾,有人厉声呵斥萧绍荣,见他依然喊着大逆不道的话语,狱卒用鞭子狠狠抽他,抽得本就破烂不堪的囚衣愈发不能蔽体?,染上斑斑血迹。
不管怎么鞭打,萧绍荣始终没有求饶,姬珩抬手叫停鞭刑,目光幽若寒潭,问?他:“在黑暗中?等待的滋味如何?鞭子抽在自己身上,疼么?”
“我……我要……杀了你……”
萧绍荣像条狗一样地蜷缩在地,两眼无神,喃喃自语,滚烫的热泪顺着太阳穴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