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归去闲人
他终是露出得体而感激的笑,对着?圣旨叩首谢恩,位传旨的内监封了一份重礼,好?生送出府去。
寿宴仍旧,宾客们仍需殷勤招呼。
太夫人带着?儿媳孙媳们先回宴席上去,崔氏却实在?没心情去听宾客们的恭喜逢迎,瞅着?女儿红了眼睛,便只走僻静小?路,带她先回住处。
裴元曙和侄儿们亦去招呼宾客,裴固则将裴元晦留在?了身边。
“这事儿,你事先是否知情?”
众人离开之后,裴固盯着?儿子,试图从他身上理出这桩赐婚背后的缘故。
裴元晦却是皱眉摇头,“上回儿子被提拔时,特地去东宫谢过举荐之恩,当时太子是说了些勉励之辞,却没提过这茬。”
他看着?父亲,迟疑道:“太子跟琼儿素不相识,总不会是看上她姿貌吧?”
“当然不是!”
太子魏元载年已四十,早就过了贪图女色的年纪,断不会因为美色就将太子良媛这样要紧的位置给谁。且帝王赐婚之前,太子就已举荐裴元晦升官,今日又是给贵重赏赐,又是加封虚衔的,怎么看都是想?把裴家往东宫那边推。
裴砚跟宁王交情甚笃,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这回宁王去淮南平定民乱时,承平帝却调了旁的武将随行,将裴砚留在?京城,今日又在?侯府的寿宴上特意加封,背后意图实在?明显不过。
裴固瞅着?儿子,半晌,叹了口气。
“罢了。帝王赐婚,咱们谁都没法忤逆。听说近来?圣体欠安,我只怕皇上这是在?为东宫铺后路。”
裴元曙兄弟虽没什么能耐,禁军里?却有个同为裴家血脉的裴元铮,他虽与?裴固不睦,却定会听从圣意。
而战场上裴砚的能耐,更是有目共睹。
承平帝把裴雪琼安放到太子身边,八成是想?让裴家在?东宫继位之后多加扶持——裴家男儿之中,除了裴元曙得东宫提拔升了官之外,旁人并未在?朝中居于高位,不至于闹出结党营私的事,而裴砚和裴元铮又都是能震慑宵小?的利剑,有裴雪琼这层亲情牵扯,多少会有所助益。
裴固理着?这些,渐渐舒展了眉头。
“若太子当真能顺利继位,琼儿必定能得封妃位。有她在?皇帝身边,我也能放心许多。”
“只是……”
裴固稍稍停顿,看了眼儿子的神?色,叹气道:“只是苦了琼儿,往后的路怕是不好?走了。”
“儿子明白。”裴元曙当初将裴玉琳嫁进王府时就有些舍不得,想?到疼宠多年的幼女也要嫁进皇室,虽知道这于侯府是好?事,到底还?是心疼女儿往后的处境,便拱手道:“宴席上有劳父亲,儿子先去看看琼儿,晚点再过去。”
“好?。”裴固颔首,“回头我再叮嘱文台几句,让他务必领会圣意,在?太子和宁王之间摆正位置,免得牵累琼儿。”
……
宴席之上,裴砚与?几位兄弟一道喝酒待客,心里?其?实已如明镜洞彻。
承平帝那点小?心思,他其?实早就知道。
先前边境大捷,宁王在?百姓中的威望和口碑几乎越过太子之时,承平帝就曾流露过忌惮,怕他与?麾下武将结党,危及东宫。
所以青州平乱之时,放着?精锐之师不用,屡次将东宫举荐的武将派出去,直到后来?局势危殆,才不得不把他和宁王派出去平定民乱。
这回派宁王带着?不太熟悉的武将去岭南,却让他留守在?京城,意图更是明显不过,无非是怕宁王功勋过高、太得人心。
如今将裴雪琼嫁入东宫,往好?了想?,是想?以血脉牵系,让裴元铮和他这两位猛将帮着?守护东宫之安危。
往坏了想?呢?
若他跟宁王过从甚密,甚至生出不臣之心,裴雪琼就是捏在?东宫手里?的人质。
为着?她的安危和侯府的前程,老侯爷他们不管是明着?劝言还?是暗里?盯梢,都会让他从此亲近东宫,而与?宁王把握合适的分寸。
种?种?苦心,倒真是疼爱东宫。
只可?惜……
裴砚听着?宾客们对老侯爷的吹捧祝福,扯出点笑意举杯饮尽,背过身时,眼底的讽笑却悄然流露。
想?到被无辜卷入其?中的裴雪琼,哪怕堂兄妹几乎没什么交集,却还?是觉得惋惜。
廊道相隔的女眷席面上,云娆此刻也暗怀忧心。
裴雪琼对于婚事有多么执拗,她都是看在?眼里?的,先前崔氏软硬兼施、母女俩争执无数,她死活就是不肯点头另嫁他人。如今倒好?,皇帝一道圣旨下来?,不管母女俩是否情愿,这事儿都是难以推辞的了。
也不知裴雪琼会何等伤心。
宾客们言笑晏晏,将连着?两道加封和赐婚的圣旨视为美谈,都在?恭贺裴家能与?皇家屡次结亲,深得帝王赏识。
太夫人虽知道嫁进皇室的不易,瞧着?薛贤妃对薛家的助力,对这赐婚其?实也是满意的,当着?宾客们的面,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旁边范氏虽眼馋这样好?的子女姻缘,却也为侯府能再出个皇家儿媳而欢心,连带孙氏都跟着?欢天喜地。
云娆身在?席间,焉能表露半点忧心?
好?容易将寿宴应酬完,她心里?记挂着?裴雪琼,逮住空暇就跟明氏往她住处赶过去。
到得那边,庭院里?悄然无声。
崔氏身为主掌中馈的长房儿媳,今日既有丈夫封赏之喜,又有女儿婚姻之喜,自?然不能躲太久,没能陪裴雪琼多会儿就赶回席面上去了。
此刻屋里?帘帐长垂,只有贺染陪在?裴雪琼身侧。
听见门口动静,裴雪琼红着?眼睛抬起头。
瞧见两位满面忧虑匆匆走来?的嫂嫂,她鼻头一酸,好?容易止住的眼泪就又吧嗒吧嗒掉落下来?。
贺染看着?心疼,却也只能搂着?肩膀轻拍抚慰。
明氏进府早,也是最先察觉小?姑子那点隐秘心思的,也暗盼着?她能如愿嫁给喜欢的少年郎。先前母女俩僵持不下时,她也尝试着?劝过婆母,却被崔氏骂回去了。
如今御赐婚事,明氏完全能体会到裴雪琼有多么难过。
甚至,作为局外之人,她隐隐有些怨怪婆母的独断,不该将婚事拖到如此田地。
可?事到如今,回首已然无用。
她三?两步赶到桌边,瞧着?小?姑子哭肿的眼睛,将她轻轻搂进怀里?,“我知道你难过,谁都想?不到皇上会来?这么一手。”
“我明白。”裴雪琼哭了大半天,当然也冒出过怨怪母亲的念头,但无论?如何,母亲的初衷并不是想?害她。今日乍然赐婚,崔氏回来?的路上也是红了眼睛的,惭愧而揪心地向女儿道歉。
但这些终究是无用的。
裴雪琼吸吸鼻子,瞧着?两位嫂嫂担忧的眼神?,竭力扯了扯嘴角,“今日祖父寿宴,其?实还?是有好?消息的。你们猜猜,是什么?”
“表妹的婚事。”云娆握着?她的手轻轻摩挲,视线投向贺染。
贺染笑了笑,对这婚事不喜不悲。
裴雪琼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你们也知道了是不是?原本表姐和姑姑打算过了祖父寿宴就回家的,谁知今日有人来?提亲,听说姑母很满意,已经应下了。表姐也瞧过那儿郎,据说很不错的。”
她瞥了眼贺染,为表姐的婚事欣喜之余,又紧紧反握住云娆的手,“二嫂嫂你还?记得吗,那回在?枕峦春馆里?,表姐曾帮我算过卦。”
“记得的。”云娆颔首,对那日的情形印象深刻,“表妹说,事情是有些波折,但最后结局是好?的。”
“是啊!就是这样!”
裴雪琼像是在?绝境中捉着?仅有的一缕天光,将那日的情形同明氏说了一遍,又道:“先前表姐算卦说她的婚事就在?京城,我们还?拿这事儿打趣她,说姑母和她就快要回家了,这卦怕是要落空。如今看来?,表姐是真的厉害!”
关乎贺染婚事的这一卦已然应验。
那么,关于她的谢嘉言的那一次,想?必也会应验吧?
裴雪琼长在?京城,深知皇家赐婚的背后或许另有权衡考量,自?家绝不可?能抗旨推拒赐婚。可?婚期定在?明年,中间未必不会有所转圜,哪怕真的迫不得已要嫁进东宫,她拖着?病弱的身子难以侍奉寝居,焉知不会另有出路?
因着?母亲的屡次推拒,谢嘉言前阵子已经求得宁王允准,随他到淮南平叛去了。
正当年少的儿郎,舍了京城的优渥去沙场上搏命,若真能借剑锋攒出功勋,待科考之时再凭着?多年寒窗苦读的能耐去应考,假以时日,总能有些建树吧?
裴雪琼其?实想?不到往后该怎么办。
但此刻,却从未有过的笃信贺染的那一卦能够成真。
——哪怕孤注一掷。
……
当天晚上,明氏和云娆一直在?裴雪琼那里?待到了戌时将尽。
陪她吃饭陪她说话陪她坐着?,一直到裴雪琼愁绪稍解,从初闻赐婚噩耗的悲伤中挣脱出来?。
崔氏看在?眼里?,自?是感激。
待两位嫂嫂和贺染离去,她又待在?女儿屋中,头一回静下心来?听女儿诉说心事,琢磨往后的打算。
云娆则踏着?清寒的夜风赶回枕峦春馆。
天色已经很晚了,常妈妈和金墨她们早已铺好?床褥,连同浴房里?的热水香汤都已准备齐全。
云娆瞧裴砚还?没影儿,便先入内沐浴盥洗,而后换上柔暖的寝衣。
出得浴房,才将满头青丝梳篦好?,就听外头珠帘微响,旋即,裴砚微晃的身影便进了她的卧房。
今日寿宴上宾客如云,他是正得帝王赏识的武将,今儿还?被加封了个虚衔,免不了被众人恭维敬酒。哪怕他在?外性子冷清,让不少敬酒的人望而却步,最后也被灌了不少。
平素沉稳迅疾的脚步在?喝醉后有些轻浮,那双眼深邃的眼瞳也稍添迷离,直勾勾的望着?云娆,在?唇边浮起笑意。
“这到底是喝了多少!”
云娆闻着?那扑鼻而来?的浓烈酒气,瞧他醉成这个样子,显然也不好?再去泡热腾腾的浴汤了,免得晕倒在?里?头。
便喊了青霭和金墨过来?扶着?,想?帮他宽衣。
裴砚虽说喝醉了,脑袋却好?像还?清醒着?,见金墨她俩要过来?,径直摆手道:“不用,我自?己来?!”说着?话,摇摇摆摆地站在?那里?,自?顾自?解开蹀躞,去摸里?头的盘扣。
云娆无奈,只能命她们去煮些醒酒汤,而后上前帮他宽衣。
男人身高体健,喝醉后身子似有些沉重,微微晃动着?靠在?云娆身上,宽衣时双臂一圈,正好?就将她箍进了怀里?。
云娆毫无征兆地撞上他的胸膛,听见头顶传来?的闷笑,只能无奈笑道:“好?啦。待会若是摔倒了,我可?扶不动。”嘴里?这样说着?,两只手已摸着?解开了中衣上的盘扣,而后抬臂,试图将衣裳拽下来?。
这样的挣扎未免徒劳,裴砚故意拿怀抱困着?她,直待云娆被闷得有些恼了,才靠着?床榻站稳,任由她褪去外裳和中衣。
屋里?炭盆熏得暖和,绣帐里?有甜香蔓延,是闺房独有的温柔滋味。
裴砚醉哒哒地睨着?云娆,见她捧了寝衣过来?,含糊道:“不换了,麻烦。”说着?话,左腿一抬跪到云娆的睡榻,不等她出声提醒,便将身子一倾,结结实实躺在?了她铺好?的床褥上。
甚至还?不忘拿脚将靴子蹭去。
乌黑的锦靴落地,他舒舒服服地躺在?榻上,将胳膊往两边一伸,看那架势分明是不打算挪窝了。
云娆以手扶额,心里?暗暗念了声菩萨。
这人当真是……
平素那样冷肃自?持的模样,耍赖的时候却顺溜得很,就这么往榻上一躺,她哪里?还?搬得动?
没办法,只能喊绿溪端来?一盆热水,浸湿了软巾帮他擦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