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星云沉浮
“阿羡,你转过来,看看我……”
可无论她如何央求,谢羡风始终不为所动,漠然的背影好似一座阴冷的高山,巍峨冷峻。
“既然你不想要这个孩子,当初又何必要与我行夫妻之实……”
慕溶月终是忍不住心中的酸楚,声嘶力竭地哭喊,“这个孩子得之不易——纵使你不认她,我也会将她以我慕家的名义养大,我说到做到!”
就在这时,谢羡风终于转过了身——那冷若寒霜的眼神,却兀地刺痛了慕溶月的心。
“若你执意要留下这个孩子,那我便休妻。”
“什么?”慕溶月惊诧地僵在原地,可还不等她反应过来,谢羡风就已然阔步离开了此地,“阿羡,阿羡……”
最后,慕溶月是从梦里哭着醒来的。
尽管知道那只是个无端的噩梦,可梦中谢羡风的冷心冷情却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让她恐惧。
慕溶月哭得肝肠寸断。
连孙太医也无能为力,只有开了些安神的方子,却也只是治标不治本:“夫人孕中情绪波动大,本就易受惊扰,多思多虑。尤其夫君还未能陪伴在她身侧,因此夫人便牵肠挂肚,进而久酿成疾。微臣的药方只能起到几分辅助安神之用,终究……解铃还须系铃人哪。”
杏雨在一旁急得团团转,却也是自乱阵脚、黔驴技穷。
她已经见到了小姐这些时日为了孩儿而做出的改变。都说为母则刚,小姐已经做得很好。
从前嫌苦、要母亲哄着才能喝下的中药,如今她却是一饮而尽,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从前病得高烧便会梦呓着要找爹爹的那个小女孩,如今,也能独自面对着孤苦的寒夜了。
面对这样艰苦的环境,她却一声不吭地承受了下来,没有一句怨言。只是性情变得格外地敏感,会在夜里默默地垂泪。
她只不过是希望夫君能在她脆弱之时,陪在她的身边,哪怕只是握一握她的手。
可是,谢羡风却始终下落不明,犹如一颗落入泥潭的石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
又过去了半月,终于盼来了灾情稍缓,临州城逐渐恢复了通信。
可慕溶月得到的第一桩消息,却是晴天霹雳一般的噩耗。
“不好了……不好了,小姐!”
杏雨踉跄地跑来,嘴里还喊道,“京中传来了圣旨,圣上要将莫老将军削爵贬为奴籍,流放边境——永世不得回京!”
闻此言,慕溶月呆若木鸡,手中的杯盏也瞬地滑落在地。
“……什么?”
***
莫府之中,唯有一片死寂。
往日喧嚣闹嚷的将军府,如今却是冷冷清清。偶尔传来妇孺嘶哑发颤的哭嚎声,衬得这寒夜更显凄冷骇人。
风卷残雪之间,谢羡风跪在高堂之上,身上积满了厚厚的雪。他的唇被冻得乌青,颤抖的眼难掩憔悴,却执拗而坚毅地跪在雪地之中,攥紧双拳,不肯挪动分毫。
而莫老将军则站在他的身前,他早已不复从前的威风凌然,如今已是鸠形鹄面,面色如土,颓唐不堪,有如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数日来,谢羡风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与自己在沙场过命的弟兄如今一个又一个地落马,带上镣铐,受尽极刑。
他好几日都未曾合眼,四处求人,他已经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
最终,还是没能阻止大势的倾轧。
见到昔日风光无限的恩师大将军,如今却虎落平阳、任人欺辱——是生是死,只在君王一念翻覆之间。
谢羡风悲苦地闭上眼,心如刀割。
莫老将军哀叹一声,缓缓伸手,将他从地上扶起。
“羡风,你快起来吧。”
“……是徒儿无能。”谢羡风沙哑着说,“明日,徒儿再去容府一趟,一定会有办法的。”
他不休地嗫嚅、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不知是道给旁人听,还是在试图说服自己。
莫老将军却摇了摇首,转而突兀地提起了另一个话题。
“我听说,你家里来了信。”
“你的夫人怀上了身孕,是不是?”
谢羡风垂下眼,没有作声。
多日前,他收到了来自临州的两封家书。一封便是慕溶月有喜的消息;另一封,是慕溶月在关心他与莫老将军的近况。
慕溶月怀了他的孩子——这本是件喜事。只是,此事来得时机太不对。
若他孩儿的出生之日,最终却变成了他恩师的落难之日,他岂能心安。
因此,慕溶月寄给他的两封家信,他一直都没有回复。
他不知道如何去回。
不同于谢羡风的暗自郁结,莫老将军却是欣慰地感叹,“这么些年,为师看着你从萝卜大点长到如今这般伟岸。那时,你面黄肌瘦,孤苦伶仃……可转眼间,你也组建起了自己的家庭……你终于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谢羡风听着莫老将军那如同遗言一般的感悟,他不禁喉头酸涩。
而莫老将军就在这时轻轻拍了拍他落满了雪的肩头:“回去吧,你该去陪你的妻儿了。如今,你已不再需要我,你该开始新的篇章了。”
谢羡风却再度倏地跪下,掀起一阵寒风。他薄唇抿紧,直到尝到了一丝铁锈的血腥之味。
“师父对徒儿恩重如山,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如今师父受难,徒儿岂能独善其身。”
“我明日便去殿前跪着,击鼓鸣冤——求陛下能重审此案。”
“没有用的。”莫老将军又是一声长叹,“陛下认定的事,何曾更改过?你若此时抽身,还能保住自己。若不然,来日你将陛下对你的猜嫌引火上身,那便是无法逆转的杀身之祸!”
说罢,他又认真地盯着谢羡风的眸子,“就算你不在意自己的安危,难道你忍心看着你的妻子,刚怀有了你的身孕,便成了遗孀么?”
谢羡风久久的缄默不语。
再开口时,嗓音已然带上了几分颤。
“徒儿的这条命,是师父给的。若师父有难,徒儿也不会苟且偷生。”
“你不要再犟了。”莫老将军却绷起了脸,终是一时失控地脱口而出,“羡风,如果最后连你也落了难,那我还能指望谁来照顾我的盈儿?”
谢羡风一怔,凝滞在了原地。
“若我真的被贬去边疆,那么盈儿便也成了罪臣之女……她日后何以安身?她的下场会是如何?你想过没有?”
莫老将军哀叹连连,不由得背过了身去。
“羡风,若你真的想要回报我的恩情,”
“那就待我走后……娶了我的盈儿。”
“我知道,这事会叫你为难。那慕氏是长公主的女儿,岂能容忍与他人共事一夫?”说着,莫老将军又转过了身来,语重心长地望向谢羡风,“所以,我也并不奢望你待我的盈儿如同真的夫妻,我只希望你能将她视作你的义妹、你的家人……哪怕待日后风波渐渐平息了,你再寻个由头,放她和离。”
“我只有盈儿这么一个爱女,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不舍。如今,我将她托付给你,求你好生照拂她——算为师求你。”
父母之爱子,则为其计之深远。
莫老将军终于抛去了所谓颜面与尊严,向着谢羡风低下了那沉重的头颅。
活到耄耋之年,他从未求过谁,这是头一桩。
见莫老将军这般消颓的模样,谢羡风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之中。
第23章 第二十三天 火葬场蓄力中
北风吹雁,鹅毛雪飞。
碧花轩的院内,炭火盆里散发着微弱的火光,随风而摇曳。
慕溶月在屋内来回踱着步,从口中飘出了阵阵白气。
她许久未曾关心朝政,不想外面竟然发展成了这样。
她这时才想起,原来当初母亲来信叫她关心慕老将军的近况,大抵便是要提醒她这一点。只可惜,她领悟得太晚,加之后来雪灾封了路,外头的信件再也传不进来,才致使她这么晚才得知了这个消息。
如今,她的身边空无一人,唯有依靠自己,沉着冷静去应对这桩噩耗。
也怨不得谢羡风这样久都不曾给她回信,他那头一定也是乱套了。
慕老将军此案是否还有翻案的可能?若他真的被贬为了庶人,日后对谢家、对她又会有什么样的影响?
慕溶月一夜未眠,思索着对策。最终却是绝望地发现,此时此刻,她什么也做不了。
这一场大雪,好似牢笼将她困住。
她唯有等。
等谢羡风的消息,等这场大雪结束。
慕溶月抬首,视线落在了桌上的那件半成品棉袍之上。那棉袍绣到一半,袖口上还有没收尾的针脚。这些时日,她每回忧思过度时,便会静坐下来缝制这件冬衣,进而让自己渐渐冷静下来。
仿佛只要等这件衣服缝完,谢羡风就可以回家了。
后来,还没等她的棉袍裁完,临州城便解了封。另一头,莫府也终于有了消息,却是莫老将军哀恸的死讯。
原来,是莫老将军忍受不了一朝跌落高坛的侮辱,便在被押往边疆的路上,咬舌自尽了。
他死得惨烈,而皇帝为了表达对旧臣的悯恤,便特许他以平民的规制薄葬,遗骸归葬于白江。
而刘彰的马轿也在不日抵达了临江城。
刘彰回府的那天,慕溶月亲自来迎门,披着一件长绒斗篷,伫立在寒风之中,一直到刘彰的身影由远及近,踏雪而来。
刘彰见状,连忙跨步下马,跪在慕溶月跟前请安:“下官见过夫人。”
“快起来吧,”慕溶月亲手扶起他,关切地问,“阿羡呢?他怎么样了?”
外面的情势发展得如此之快,有如脱缰失控的野马。
恩师的惨死,对他的打击一定很大。
“夫人,”刘彰解释道,“将军目前仍在白江处理老将军的后事,所以,他就派我先回来探望夫人。”
慕溶月深吸一口气,终是胆战心惊地问出了那个格外在意的问题。
“那……莫姑娘,她如何了?”
“莫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