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末雨
那头没了声响,裴晏稍稍往前挪了挪,便听见了个熟悉的声音。
他心间一紧,忙拨开挡在眼前的藤枝,斜晖映照,在她周身勾着金边。
“你把这个分四份兑在水里喂给他,让他睡过去。”
“哦。”
第一百一十章 交易
送走桃儿,云英沐在丹霞中站了会儿。
远眺看得见海,但听不见浪声,风一停,耳畔便只余心跳。
本是约在断崖下老地方见的,爬上来做什么?
她给的机会他不要,重来多少次都一样,他们不是一路人,至于那些早就不该有的妄念……
也就到这儿吧。
云英一咬唇,转身走向崖边,拾起树藤,却听见两处簌簌声响。
她指尖一勾,从袖口捻出暗器,目光在林间几处树丛间来回,试探道:“桃儿?”
等了会儿也没动静,云英想了想,转身慢悠悠地绑藤蔓,悉心听着身后。脚尖在崖边踮了两下,左膝忽地一弯,啊地一声佯作滑倒,左后方的树丛里果真有了动静。
她身子后仰,手一抖,暗器飞入树丛间,本该插入枝干,却没有声响。
“出来。”
云英站稳了看着那头,冷声道:“我不想说第二次。”
裴晏无奈从树丛间走出来,右袖破了道口子,鲜血顺流往下,从食指尖滴淌到泥地里。
霞光灼眼,他只能垂眸望着她脚尖 。
“谢娘子可还安好?”
“活着,很失望是吗?”
她顿了顿,冷哼一声:“裴詹事若是想跟踪我,趁夜偷袭的话,也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我知道你不想见我。”
裴晏抬起头,朝崖边走了几步,“但我想看看你……没有别的意思。”
“你说对了,我不想看见脏东西。”
她瞥了眼那一直淌着血的手指:“老天爷指望着你回去和扬州那群畜生狗咬狗,你就该好好待在这儿把牙磨尖些。别再跟来,这里高,你这般废物下去了上不来,枉费桃儿为你哭死哭活。”
话音落下,她拽紧了腰间的藤条,后退两步,脚一踮,便跳了下去。
山崖虽峭,但峭壁只有一截,绑着树藤往下不远便有一横台。台边有缓坡,大抵是过去某一次山崩,落石碾出来的一条路,也是桃儿豁出命来寻着的生路。
云英顺着缓坡滑到底,浑身已滚满了黄泥。
昨天桃儿抱过她,身上沾了泥,回去平哥打量了她许久,许是念在她和程七本就是进山挖坑埋尸的才没多问。
刚换好来时便放在树根下的干净衣裳,身后便是一阵响动,很快就听见脚底打滑,也不知是什么位置重重地闷磕在石头上。
云英下意识看过去,双唇微动但没出声,犹豫片刻,三两下将脏衣服包好,转身就走。
“云娘!”
裴晏狼狈地追上来,他伸出手,看见手上血水被泥浆搅散,红丝如蛛网漫开,霎时又顿住。
身后忽地没了动静,云英顿足,眼尾暗暗朝身后扫,冷淡地说:“你要是不想活了,我现在就可以成全你。”
裴晏忙道:“宋朗和红樱还在小东岛上,卢湛说他走的时候岩洞里的吃食还在,应该能撑些日子。”
等了会儿,她头也没回地问:“说完了?”
他垂眸。
“我再说最后一次。别再跟来。”
远处的身影徐徐没入林霭,裴晏痴站在原地。
阿娘扔下他先走了,元琅也与他渐行渐远,他在这世上总是被人抛下的。
他望向天。
暮色将尽,余晖已被密林遮住,只在风动时露出几束光,于他满是血污的掌心上忽明忽暗。
心口如灌满了岩浆,灼热刺痛顺着心脉涌向四体百骸。
心跳得越来越快,呼吸亦跟着渐渐灼热,清风自她去的方向吹来,他只觉脑子里倏地一震,疾步追上那快要消失的白影。
身影渐渐近了,也再顾不得许多,他从背后紧紧抱住她,头低垂着埋进她耳后。
他不甘心,他舍不得。
她明明也和他一样……
“裴晏。”
她转过身,仰头看着他,他们离得很近,近到只需她踮踮脚,便能再吻上他。他们过去也曾这样望着对方,那时他眼底澄净,映衬着她的眉眼和那点好胜心。
他现在眼里心里都有她。
她赢了……足够了。
“我若是你,到江州第一件事就该去凿堤,等淹了田,起了疠疫,只封村不施药,寻些三教九流放流言,不出一个月,必生民变。取代了李规,再翻元昊的旧账,快则三个月,慢则半年,江州轻轻松松就到手了。”
“南朝昏聩,民不聊生,先帝南征,用杀戮换来十几年的太平安定,是对是错?”
她扬起头:“凡事总有牺牲,身在高位,就要高瞻远瞩,不能只向下看,只要结果是好的便够了,过程如何,并不重要。”
裴晏抿唇,元琅也是如此说。
道理他明白,但他没办法不向下看。
“这都是殿下教我的。”
云英见他听明白了,轻声嗤笑:“如今天下已定,你们想清吏治,想河清海晏,要屏除南北之别,要提拔寒门,还要彻底绝了如你,如卢湛这些高门世家的后路。这桩桩件件,哪一条不是要踏着血路才行得通?但你既要又要,所以你窝囊。”
他苦笑无言,他头一回觉得,她若是笨一点该多好。
“没有不流血的政令,也没有不吃人的权贵。我若想往上爬,做个吸骨敲髓的人上人,你如今兴许得向我行礼,叫我一声王妃。但我是砧板上逃出来的,我和那些灶底下的肉骨头说过话,吃过她们让给我的下水,才等到平哥给我穿上衣服,我做不到。”
她掰开他的手,指腹轻擦过他掌心磨破的创口。
“你想做辅弼臣,就好好待在高处,别往下看,也别为了一两只蝼蚁,耽误了大业。我有亲人有朋友,天高海阔,我自有去处。”
她踮起脚,轻贴上他冰凉微颤的唇瓣。
“别再跟来了,那些没了孩子的娘子可不懂什么帝王权术,她们眼里只有好人和坏人。”
裴晏倏地揽住她,俯身吻回去,紧扣着后枕不松手。
唇舌交叠纠缠,直至绞尽了气息,她才推开他,他抢先道:“我对不起她们,你给我个机会补救。”
云英稍定心神:“死都死了,如何能补救。”
“你不是有仇必报吗?你甘心就这么走了?”
她凝眸看着他,嘴角一撇,失笑说:“那这生死簿上可少不了你的名字。”
“可以。等该死的人都死了,你把我放到最后。”裴晏将她刚才扔来的暗器,放回她手里,“这是我的定金。”
他拉着她的手,贴上自己心口。
“我们做个交易。”
卢湛往火堆里扔了把半干的枯叶,手抓得太满,盖住了火势,青烟顿时氲满石洞。
“对不起……”
他忙挑开那些叶子,还好火没熄。
桃儿咳了几声,没心思怪他,只看着外面,忧心忡忡:“阿爷怎么还不回来?会不会出什么事了?”
卢湛想了想:“大人轴得很,你刚骂他这也不会那也不会,我看他必定是要抓到鱼了才肯回来。”
“这也算骂?”她低下头嘟囔,“这不是实话吗?”
“我知道是实话,但大人不是脸皮薄嘛。”
“也是……”
火势渐渐旺起来,挡在两人中间,卢湛偷偷抬眼觑看桃儿拿小树枝戳草木灰。
族中兄弟都早早成家,但他一出生便是残缺的,琴棋书画样样不通,模样也不够清润,门当户对的不好寻。可他阿爷是嫡长子,哪怕就是死了,往下寻个竹门肯定会惹旁人闲话,他无意中听见叔母向叔父诉苦亲家不好找,一气之下便说要和表兄去从军。
成什么鬼亲,他才不稀罕。
表兄笑他不懂,他那时是不懂,但现在……
他低下头,也折了根树枝戳灰。
还是当个傻子好。
洞外有声响,桃儿惊喜地迎出去,见裴晏满身脏兮兮地回来,手上都是已经干了的血块。
“阿爷你怎么……”
裴晏从断崖爬上来,累得有气无力,他靠着火堆坐下:“摔了一跤。”
见两人盯着他手上的伤,便又淡淡地补充说:“树上摔下来的。你说得对,我这也不会那也不会,什么忙帮不上,还倒添乱。”
桃儿愣住了,阿爷好像在生气,但她又不确定,只好眼神询问卢湛,卢湛挤眉弄眼地朝她点点头,她顿时有点慌。
“怎么会呢……我嘴巴笨,我瞎说的……”她干笑着递上早就备好的水,“阿爷喝口水吧。”
裴晏看着这下了药的水,想了想,接过来一口喝了。
睡一觉也好,至少心没有那么疼。
至少她还在他梦里。
水牢的门打开,一高一矮两个差役提着食盒进来。
“吃饭了。”
关循大半身子泡在水里,身子稍稍一动,便扯着锁骨上穿着的铁链,他冷哼了声,眼皮都没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