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末雨
不多时,顾廉踏着细雨而来,入内礼毕,元晖指了指右侧:“坐吧。”
顾廉淡扫了眼对面左上座的青衣男子,躬身就坐。
“扬州连番受灾,民心正是需要安抚的时候。殿下缺席祭礼,若是被人认出来,易生流言。”
元晖倒了两杯酒,抬手让侍女端一杯给萧绍。
“认出来又如何?”
黄酒入口醇香,元晖闭眼细品片刻,意味深长地笑说:“流言嘛,无风不起浪。若真有不怕死的,我倒也想听听,丧家之犬,能吠出些什么来?”
顾廉扯了扯嘴角,默不作声地低头倒酒。
元晖眯着眼又说:“裴晏临行前曾与我说,沿海几个县,户籍丁籍混乱,盐粮税都有许多问题。这海寇年年剿,年年卷土重来,许是钱粮没花对地方。他丢了性命去抓的那些贼寇,顾刺史不会是已经处决了吧?”
顾廉不疾不徐地说:“人是羽林军抓的,自然是在羽林军手里。殿下不放心,待祭礼结束,可随我一道前往定海,亲自审讯,亦可探望秦校尉伤情。”
元晖骤然冷声:“他算个什么东西?”
席间霎时静了下来,一旁陪侍的婢女亦伏身退后。
几杯酒下肚,身子开始发汗,元晖拧眉看向堤塘,另起话头:“怎么还没结束?”
话音刚落,密云中掠过一道金光,风势陡然变强,海潮几次涌上堤塘,引得人群惊诧躲避。
顾廉也生出些不安,祭礼原本定在两天前,一切就绪,临了玄元子却说太微有变,要改到今日,还言之凿凿说:“万一牲祭入海,反倒电闪雷鸣地起了浪,岂不更加人心惶惶?使君若不怕, 不改期也行。”
今日风浪分明比前几日大多了!
席间缄默片刻,堤塘上又起一片惊呼,远处海面隐隐可见一道数丈高的巨浪连天而来。
过往祭礼都在二月,虽也有过风浪,却不曾见这么大的。
元晖拿起千里镜,见那玄元子一手执剑,另只手硬拽着扮作他的内官不让走。
眼看海浪逼近,祭台两侧却无一人后退,玄元子捏着内官的手,点燃符纸扔进铜炉中,青焰乍起,火光四溅。
第一道火光宰杀牲祭入海,这第二道则是放生渔获。堤塘两侧的渔夫见光迅速降下渔网,鱼虾入海,众人跪地伏拜,又再齐声祷念。
还好没去。
元晖暗忖着,目光扫过堤塘两侧,顿时如芒在背。
山崩地裂会跑,刀架在脖子上会怕,这才是人。但堤塘上这些庶民竟如此相信那妖言惑众的家伙,今日他让他们站在滔天巨浪前,来日他若振臂一呼,这些人是否也会扬刀踏平他的吴王府?
依孙简所说,扬州境内,尤其是沿海郡县,这青衣道的信众,登记在册的至少都有数万人。一旦生变,泥沙俱下,可就要出大乱子了。
当年天子坐稳了江山,便开始清算旧账,阿爷看不上元琅,临终前都还念念不忘劝天子改立武王为储。他过去只盯着京中,竟让眼皮底下长出了这么大的硕鼠。
元晖暗暗觑看顾廉。
待打发走东宫的人,他是得将心思放回来了。
堤塘上,玄元子牢牢紧扣内官的手,提拽着他面向海潮。
“站好了!这么多人看着,他们可都以为你是吴王殿下,一道浪就吓软了腿,街头巷尾的话本里可又有新鲜玩意讲了。”
玄元子仰头迎向连天巨浪,风向已然变了,水云交汇处隐隐透着金光。
等这道浪过去,旭日就将破云而出,正应了那上坎下乾的水天需,涉水渡河,逢凶化吉。他就知道,他会的这些狗屁玩意虽无甚鸟用,偏就百试百灵。
巨浪被风一推,凌空向西,撞上高台一侧,水花飞溅,重重地浇在所有人头上,内官脚一软,跌滑下去,顶冠被水浪卷走。
鱼群入海,阴云随之散去,水天之际明光乍现。多好的彩头!堤岸上的信众早已难掩激动之心。
这一刻,甭管过去信不信,当下亲眼见到了神迹的每个人都在高涨的情绪中深信不疑——风雨已过,龙王息了怒,往后定是风调雨顺的好日头。
玄元子抹去脸上的水,松了口气,心下笑叹:傻子就是好骗。
他挥旗示意,锣鼓声再起,信众纷纷朝着海面跪拜,齐声高呼。
呼喊声顺风飘上城楼,元晖紧捏着千里镜,背后一阵冷汗。
这喊声他听过许多回,过去都是左耳进右耳出,但眼下,却越听越像是踏着号角冲锋陷阵的兵。
顾廉似乎看出了什么,微笑问询:“殿下脸色苍白,可是身子抱恙?”
元晖睨他一眼,刚要开口,远处的声响骤然停了,似乎有人高喊了句什么,人群纷纷朝着岸边聚拢。
他重新拿起千里镜望过去,只见旭日东升,水雾渐渐消融,金光如箭,海面上赫然有一条船顺水飘向岸边。
堤塘上很快又嚷嚷起来,这次不再齐声了,七嘴八舌,听不太清。
元晖被朝阳刺得眼带金光,闭目缓了会儿,才继续看过去,却是倏地一惊。
他猛地起身,走到城边上,船顺水驶向堤岸,避开了金光,船板上那身穿紫袍的人便也看得很清楚了。
岸边信众逐渐齐声齐调,高喊着:龙王显灵——
元晖稍愣片刻,放声笑开:“有意思。”
顾廉闻声跟出来:“殿下,发生什么事了?”
元晖笑而不语,只将千里镜递给顾廉,等了会儿,幸灾乐祸地凑近:“该不会真是什么龙王显灵吧?这厮,还死不掉了。”
顾廉向来沉稳的脸色骤地僵住,登时已大汗淋漓。
“备席,去将裴詹事请上来。”
元晖笑盈盈地坐回席间,今天还真是个良辰吉日,连戏都是一出接着一出。
船渐渐靠岸,传令的内侍候在一旁,身后三四个近卫拦着周遭围观渔民,裴晏裹了件灰袍,又身披蓑衣,低着头混在其中。
他们原本是要在回城车舆中换回来,宋平只需在祭台上简单应对刚受过惊的吴王即可。但元晖不仅不在祭台上,还遣了人来接,他只能与张令姿商量,临时改变计划。
“下官奉吴王之命,请裴詹事入城一叙。”
宋平稍拧了拧湿透的衣摆,随机应变说:“仪容不佳,恐有怠慢,还是待我先入城更衣,再去觐见吴王。”
内侍立直身:“殿下就在观塘门城楼上,裴詹事还是先拜见殿下,再行更衣的好。”
宋平转眸思忖,只好应下。
他刚踏上石阶,人群中忽有一人高呼:“摸过龙宫来的船,将来出海是不是就有龙王庇佑了?”
此话如一滴水落进热油锅,霎时炸开一片,护在裴晏身侧的几人会意地高声应和,推搡着人群往岸边挤。
群情激昂,上百人争先恐后地往前挤,几个近卫根本拦不住,站在石阶边的内侍更是被直接推下了水。
裴晏低着头,在左右几人的配合下挤到宋平面前,迅速低声交代:“情况有变,你从水路走。”
宋平会意地点点头。
堤岸上,原本守在马车旁的十余个吴王亲卫赶来,拔刀驱赶人群。裴晏看着水面,抿了抿唇,咬牙拽紧宋平的衣襟,猛地扎进水中。
刀剑见了血,人群才惊慌退开,内侍挣扎着从水里爬上岸,左右环视,高喊道:“裴詹事落水了!快下去几个人,把裴詹事捞上来!”
话音刚落,一只手从水中伸出来,拽着泥岸边的水草,探出半截身子。
“我没事。”
裴晏轻咳了几声,缓缓走上岸。
水不深,下潜没多少就能踮着礁石。可他怕,他也就比卢湛好一点,卢湛是水一过膝就心慌,他在离岛上试过很多次,但只要漫过心口,还是会控制不住地紧张。
张令姿匆匆赶来,人群为她让出一条道。
“裴詹事逢凶化吉,当真是龙王庇佑。”她笑着迎上,目光落在裴晏左肩。
裴晏笑了笑,转身看向岸边满身狼狈的内侍:“走吧,莫让吴王等久了。”
一回身,顺手拂去肩头粘着的几根蓑草。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09-04
QAQ不太擅长写大场面,这章卡了有点久,对不起大家
第一百二十章 龙王祭·下
旭日东升,瞳瞳渐明。
晨曦划出一条道,马车碾在上头,徐徐驶向城门。车后面,乌泱泱的人群都隐在水雾里。
顾廉负手远眺,恍惚间似又看见昔日兵临城下,单枪匹马来赴约的元将军。
“我们北族男儿,最荣耀的就是死在战场上的。杀了我,你这建康城里连只耗子都别想活!相反,你若肯开城降了,我保证,只拧皇宫里的人头,一只鸡都不会多要你的。”
自先祖位极人臣,近三百年,他们伺候过数不清的皇帝。南朝气数已尽,他甘冒天险替扬州选了个新主子。
只可惜,虎父犬子。
元晖既没有老吴王的气魄,亦无战功在身,连个祭祀都不敢亲临,实乃庸主。
他几次三番向这东宫近臣示好,甚至扣下了谢温那封信,想与太子做个人情。他自认虽不如李规那般认死理,但也算治下有方,裴晏却选了元晖。
不识抬举。
马车驶入城门,顾廉回身睨看一前一后下车的两人。
裴晏浑身湿透,却丝毫不见狼狈,背脊挺直,只仰头望了他一眼,便在内侍指引下从侧面上来。张令姿亦步亦趋地紧随其后。
他过去是小看了这后生。
去江州不出半年就策反了元昊的女人,如今故技重施,又盯上了令姿……倒也不仅仅靠一副好皮相,毕竟连李勉之也上了这厮的当。
裴晏上前拜礼,袖摆湿重,甩出一道水痕。
“裴詹事剿倭有功,又死里逃生,想必有许多话要与吴王殿下详谈。”顾廉目光紧锁在张令姿身上,“我们还是不要打扰了。”
裴晏侧身挡住,淡淡笑说:“沈夫人要同我一道面见吴王。”
顾廉眸色微凛,内侍见势不对,上前解围道:“两位大人不妨先入内,莫让殿下等久了。”
顾廉犹豫片刻,侧身让路。
“裴詹事请。”
城楼阁上,右席又添了一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