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末雨
卢湛捏了捏指骨,手伸向他那只跛脚,赵跛子赶忙叫道:“我说……我说!”
“一个多月前,刘婆子那新来了这个娘子,说以前是凤楼的。你们也知道,那凤楼一般人可去不了,但这娘子是被夫君卖进来的,不仅不收钱,她那男人还给钱,一人一株钱,快活完了去刘婆子那领。本来我是带陆三那小子去看热闹,结果他一见人就闹起来了,那娘子似乎也认识他。”
“而且这小子逢赌必输,这江州城除了凤楼的娘子,怕是拿不出这么多银钱来贴补。”
裴晏眉间紧蹙:“陆三带走那个娘子,她夫君没来要人?”
“这……一开始那男人还在一旁看着,大概也就来了几天,后来便不来了。”赵跛子笑了笑,“刘婆子把人给弄丢了,肯定没敢和人家说呢。”
“你可知他把人带哪儿去了?”
“这我哪儿知道。”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赵跛子想了想,“就……凤楼死人的前一天。”
他刚到江州那天。
裴晏思忖着,九霄之外闷雷滚滚,他抬眼望去,只见乌云蔽月,疾风穿巷刮过,寒意浸人,一副暴雨将至的模样,便也没再多问,让卢湛放了赵跛子,两人赶在雨落下前回了客栈。
刚进屋,大雨便倾盆而下。
“大人,赵跛子说的那个养着陆三的相好,应该就是云娘子吧?”卢湛边换衣服边问道,今日去那南门巷子里走了一遭,这会还感觉身上带着些臭味。
“嗯。”
听这语气,卢湛不免回身看了一眼,向来进屋第一件事就换衣服的裴晏,这会儿阴沉着脸坐在高几上,手里又转着他那银刃。
卢湛暗暗叹息,今晚八成又睡不清静了。
“上次凤楼带回来那些人,有没有谁看上去像是练家子的?”
裴晏忽地开口,卢湛赶紧收了心思,想了想,答道:“没有。”
“那便是养在外面的……”
裴晏喃喃道,起身走到窗边。
她靠与元昊的关系在士族间斡旋,而这个养在外边的高手,则是她在那些下九流面前恩威并施的那方戒尺。
都得剪除。
他又想起那日审问时的情形,哪怕就是守门的小厮,上了刑也依旧嬉皮笑脸地为她说话,这不是威逼利诱就能做到的。
她对她手里的娘子有始有终,她和她的人之间,恐怕是最难剪除的……讲情义的关系。
而这个陆三,是她藏起来的影子,那便是不一般的情义。
或入幕之宾,或裙下之臣。
他探出手,暴雨如密针,锋利地扎在掌心。
只能杀掉了。
第十五章 沽名钓誉
暴雨下了一整夜,醒来亦是黑云压顶。
裴晏先去了趟县衙,让杜正遣人去将那暗娼馆的刘婆子带回来审。杜正笑着应下,又是一番吹捧,几句话的功夫,刚转小的雨势又急切起来。
“再这么下下去,怕是又要出事了。”杜正叹道,又想起裴晏住在平湖门,“明月湖一到雨季泥沙淤积,容易涨水。下官命人将后院内宅收拾一下,裴少卿或可在县衙暂住一晚。”
“不必了。”
裴晏交代了几句,连口水都没顾上喝就忙不迭地赶去漕运码头。
若是江州水患,漕运就会停很长一段日子,原本集中在码头上的船工脚夫也会各自散去,那便不好找人了。
路上行人寥寥,青砖路面水流缓慢,确实隐有积水之象。
行至茶摊收了伞,这一路斜风带雨,伞打了跟没打无差,腰身以下已然湿透。卢湛图方便,披蓑衣戴斗笠,反倒落了身干净。
“路上都见没几个人,这儿倒是热闹呢。”卢湛看着码头上忙碌的脚夫,努力找寻着与画上相似之人。
店家上前来倒茶,搭口道:“安陆已经下了好几日的雨,今年这水患怕是比去年更厉害,还不赶紧忙着卸货吗?”
裴晏趁机打听了下徐家的商船,店家咧嘴一笑,朝前边努努嘴:“这些不都是吗?”
卢湛有些意外,探身望去,那排在河道后边候着的足足还有七八艘。
裴晏回想那日崔潜为他设的宴,那个说话颇为不客气的青衫男子,似乎就是姓徐。
待店家走远,两人稍事休息,又顶着细雨走到船边,往来脚夫赤裸上身,或挑或背,忙碌来回。
卢湛一直盯着下盘,光膀子看得多了,白花花地在眼前晃来晃去,他便只记得起那最特别的,小腿有青筋暴起的男子。但见裴晏还在仔细辨认,只默默在一旁撑伞。
少顷,裴晏摇摇头,示意他去另一边。刚转身,一素衣童子迎面而来,朝裴晏躬身长揖。
“我家主人想请裴少卿移步茶坊小叙。”
裴晏顺着那童子指的方向看去,是堤岸上一精致的木雕小楼,方才路过时他也曾驻足打量过。码头人来人往,又是三教九流混杂之地,甚少得见这般附庸风雅之所。
“你家主人是?”
“寻阳徐士元,徐公。”
裴晏嘴角微微一动,欣然应允。
他刚还想着,今日先来码头碰碰运气,回头还是得挑个时间去登门造访。这么巧,人家就送上门来了,也不知是天公作美,还是有人在背后运筹帷幄。
步入坊内,犹如一步踏入了仙境,坊外那些泥泞杂乱统统宛如前尘事,薄纱垂丝,熏香袅袅,一旁端坐的抚琴娘子亦是清雅婉约之貌。屋内更设有一天井,较之地面略微凹进三尺,正中种着一小簇矮竹,四周环水,水面聚散浮萍。
细雨顺着瓦檐滴下,溅在浮萍上,落入水中,细一看,凹槽四周还分布了些小孔,雨水不断滴落,水却不会溢出来。
“裴少卿有眼光,我这茶坊里最为精妙之处便是这天井了。”徐士元上前揖礼,又俯下身指着那一排小孔,“这几个孔往下是一暗渠,往北可通内河,往西便入大江。除非是大江也发了大水,不然我这儿是肯定淹不着的。”
裴晏淡淡笑道:“徐公这茶坊一桌一椅,看上去都是千金难换的,若是淹了,的确可惜。”
徐士元抬臂指向幕帘后:“裴少卿请。”
步入内室,临栏边就坐,这茶坊地势较码头高出许多,可将整个码头一览无遗,裴晏扫了一眼那些来回装卸的脚夫,徐士元方才应就是坐在这儿见到他和卢湛的。
裴晏眸光微眯,看向徐士元:“不知徐公请我来究竟有何赐教?”
徐士元朗声笑道:“我这人向来直接,还请裴少卿勿怪。敢问裴少卿今日是来查赵司马的案子,还是温广林的案子?”
“这二者有什么区别吗?”
徐士元拨弄着茶炉里的炭火,笑道:“若是来查赵司马一案,那裴少卿怕是找错了地方。但若为温广林而来,我或许能帮上一二。”
裴晏笑道:“徐公今日比之上回可谓判若两人,我倒是有些受宠若惊。不知该如何感谢徐公?”
茶水沸腾,徐士元抬手为裴晏添上茶,缄默须臾,方才开口道:“裴少卿杀了元将军的人,还能从郢州城完好无损地回来,江州此番总算是能拨云见月了。我这人就爱做个富贵闲人,谁能让我的生意好做些,谁就是我的朋友。”
裴晏笑而不语,原来上回那般态度,是觉得他啃不动江州这些硬骨头,待不了多久就会走,想省下这阿谀功夫。
“温广林乃寒门出身,又是外乡人,徐公与他竟也有私交?”
徐士元哂笑:“私交谈不上,但他祖籍并州,在当地也算有些族荫,故而先前我与他有些生意上的往来。裴少卿可能不太清楚,南朝各州郡虽素来不合,但都有默契,商路畅通。可这生意若想往北走,靠的就不是货,而是谁去卖这个货。”
裴晏微微颔首,北朝各州要员要么是如裴氏崔氏这些百年士族,要么则是元氏刘氏穆氏等北族人。一边总觉得铁打的门阀流水的皇帝,圈起来都是自家地盘,容不得外来人,另一边则习惯了烧杀抢掠,便是那从门前飞过的燕雀,都要薅几羽毛下来。
“但一年多以前,温广林忽然就不做了,说是要改做海货生意,还与我借了两艘船。”
裴晏微微扬眉:“海货?”
徐士元抬眼觑视站在裴晏身后的卢湛,裴晏微微侧身,了然道:“卢湛乃东宫近卫,徐公无需避讳。”
徐士元恍然,这才接着说:“这海货向来只有沿江沿海才有销路,再加上长途运送费时,从来不会往北走。可温广林竟能把这海货往北运,月余就是一批。而且自从做了这生意,出手也阔绰多了。”
他顿了顿,讳莫如深地笑道:“裴少卿你说,这是不是桩怪事?”
裴晏心下一紧,月余,那便与温宅里的聚会频率差不多。
“他这海货是从何处来的?”
“扬州鄮县。”徐士元稍作停顿,抿了口茶,“鄮县虽临海,却也临近定海县,定海海寇横行已久,顾刺史几次剿匪均收效甚微,消停一阵,便又卷土重来。我也实在好奇,鄮县能出什么海货,是北边都卖得了的。”
裴晏指尖轻叩茶盏边沿,思忖一番,了然笑道:“他既借你的船,你若真好奇,又岂会不知呢?”
徐士元哂笑,摆手道:“裴少卿这是看轻我了,生意人也有生意人的规矩,只不过想来或许会对裴少卿查案有所助益,这才随口一说。”
“那两艘船上的船工和脚夫,是徐公的人,还是他自己雇的人?”
“漕运行船需熟手,船工是我这里的。”
裴晏正要接着再问,坊外忽地喧闹起来,方才引路的素衣童子急匆匆地进来,朝裴晏欠身施礼,附到徐士元耳畔低语,徐士元脸色一沉。
“出什么事了?”裴晏问道。
“明月湖泥沙淤积,已漫出花堤,听闻内河似也有淤积倒灌之相。不过杜县令已经命人前往疏通,只要这雨不再接着下了,应该问题不大。”
话音刚落,天外一道惊雷落下,顷刻间乌云滚滚而来,裹着电光,轰隆隆地响彻九霄。
卢湛看了看窗外,忍不住嘟囔:“这下问题大了。”
裴晏苦笑着睨了他一眼,卢湛吐吐舌头。
徐士元一怔,细问才得知裴晏也住明月湖附近,他正愁怎么和这手段强硬的京官攀近乎,朗声笑道:“裴少卿若不嫌弃,可到寒舍暂住一晚。”
裴晏也想再多打听些温广林的事,起身施礼:“那便叨扰了。”
暴雨沨沨,白昼如夜。
一行匆匆赶路,路过明经讲堂,遥见内河边围着一群人,杜正淋着雨,一脸急切地站在石阶边上。
裴晏脚步稍停,心生疑窦,转而行至石阶边。走近方看清那一群人拽着根碗粗的麻绳,绳一路浸入水中,偶有微动,应是绑着人潜入水下清淤。
杜正转身看见裴晏,赶忙上前施礼,瞥见跟在裴晏身后的徐士元,微微一愣。
“杜县令怎么也不打把伞?”徐士元冷笑揶揄道。
杜正悻悻一笑,刚要开口,身后衙役一阵惊呼。
“通了!通了!!”
他赶忙回身招呼:“快!快把刺史大人拉起来!”
裴晏闻言一怔,与卢湛对视一眼,衙役于岸边齐声使劲,一赤膊男子如蛟龙出水般自水中被拉起,双臂、下身皆是泥污,正是李规。
淤泥一通,已漫到石阶上的水势眼看着缓缓往下,李规坐在石阶上解着腰间麻绳,杜正赶忙上前为其打伞。李规起身看见裴晏与徐士元,不由得眉间微蹙。
“我当是谁,徐文定竟会冒雨来此,莫不是也想下水相助?河道狭长,淤积之处众多,确是需要不少人手。”李规披上外衣,双手泥泞皆蹭在那锦绣官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