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末雨
指腹顺着山峦摩挲,最终落在原丰二字上。
他方才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有了别的情郎,春耕秋收,琴瑟和鸣,他在窗外看着。
昼夜轮转,她身子好了,有了一儿一女。待孩子能跑,男人就出门赶海。别家娘子来发牢骚,说衙门虽减了田赋,可差吏的孝敬银又涨了。
她晃了晃神,垂眸跟着骂说:“狗官呐,都该死。”
夜里起了风浪,她哄完孩子,坐到门边。他站在她身后,听她默默求念平安。
待风和日丽,外头传来好消息,孩子们嬉闹着跑去迎接。她展颜追了两步,临出门又蓦然回首,与他四目相交。
凝望片刻,她朝他走来,眉眼含笑地向他伸出手,他便也伸出手。
指尖透过掌心,她穿过他胸口,将窗棂阖上。
她走向她的家人,他从梦里醒来。
秋风瑟瑟,身侧鼾声又起,正好掩住案前欷歔。
显阳殿外,内侍宫女分站两侧,躬身垂首,听着殿内沉重苦吟,各有各的主子,各怀各的心思。
怀王卸甲返京后,宫里头待了超过十年的,或明或暗,都被带至暗处问过话。一问当年刘昭仪难产,二问那个夭了的孩子。
天子近来时常梦魇,呓语中也总唤着已故昭仪的闺名。
静水之下,暗流涌动。
“调令一下,难免有些怨言。舅父便问,厉兵秣马不出征,把人都驻在中原腹地,是在等什么?这话无人敢应,事也就这么定下来了。”
锦帕凉了,元琅重新浸过热水,捂在天子那已然萎缩发硬的那条腿上,指腹顺着肌理经络,略显吃力地揉摁。
说完正事,天子沉吟半晌,似已昏睡过去。烛火映在他颓然老去的面庞上,忽明忽暗。
元琅垂眸看了会儿,默默擦干净手,正要起身退下,天子忽又叫住他。
“郑照这揉穴按蹻的法子,我看比扎针好,摁的时候虽要痛些,但这两日感觉似也能走几步了。”
眼帘掀开一道缝,语调辨不出喜怒。
“你陪我去西园透透气。”
“陛下身子刚有起色,不宜受累,还是命人抬轿吧。”
天子摆手道:“拿根藜杖来就行,你我父子二人,换个地方说话,让他们都退远些。”
元琅思忖片刻,挽袖道:“那儿臣背陛下去西园。”
天子虚眼凝看,朗声笑着:“好啊,你且试试。”
元琅背身蹲下,将天子双手搭在自己肩上,身子往前一倾,提气起身,脚步晃了晃,倒也站稳了。
入西园,过灵池,月色皎然映着前路。
若无身后远远跟着的那些人,倒也像是一对寻常父子。
一路行至陵云台,登台就坐,元琅稍稍有些气喘,天子望着这张与梦中人有几分神似的脸,一时出了神,抬手擦去他额前细汗。
元琅受宠若惊,忙躬身:“不敢劳陛下。”
天子默了会儿,轻声道:“你许久没有叫过我阿爷了。”
元琅稍一怔,垂眸叫了声:“阿爷。”
“嗯。”
天子轻声应着,转头凭栏远眺。远处,东宫近卫与禁军分列两侧,一众内侍亦在台下候着。
元琅垂眸静候,天子默了许久才缓缓说:“昔日草场比试,刘舜输给我,他不服,庆功完便约我单独再比过。那天晚上也是这么明晃晃的月亮,我喝得半醉,竟没看出那是你阿娘着男装假冒的。”
他望向星河,看着那已弱不可见司命星。
“她骑术了得,准头也比刘舜更好,我险些就输给她了。可她耍赖,她眼看要输了,就用马鞭缠上我的脖子,想把我拽下马。”
元琅垂眸笑道:“像是阿娘会做的事。”
“是啊……但她到底是女子,反被我给拽下了马。刘舜一直在远处看着,他一喊,我才发现,地上躺着不动弹的是你阿娘。我下马去看她,她却突然朝我胯下踢了一脚,翻身就上马冲到了靶前,还朝我说……”
“兵不厌诈,你输了。”
天子眉眼含笑,似又回到了过去。
“后来,先帝挥军南下,我和刘舜都随军出征,你阿娘也跟着,有时也会借刘舜之名,领一队人趁夜滋扰偷袭。你别看她和刘舜长得不像,身形也差许多,但她垫着藤甲戴上首铠,是真能骗着人。”
元琅唇角一撇,淡然道:“这她倒是没说过。”
“因为后来被先帝知道,重重罚了,还让你外祖给她指了婚事……再后来,她逃婚来前线找我,弄得我也被罚了。先帝大怒,限我二十日攻下雍州,以功抵过。”
“她是最懂先帝的。我与刘舜争了两天两夜,最终是她让我保证,破城不劫掠、不奸淫,在裴昭面前以圣山之名起誓,裴昭这才答应刘舜那里应外合之计。”
天子垂下头,长叹一声。
那时候多好啊……他心爱的女人,他的朋友都还活着。人心也都是齐的,每个人都铆足了劲。他们势如破竹,一场场胜仗是最甜的蜜,最美的酒,掩去了所有的算计。
若他还是雍王,刘舜便不会为了子贵母死的祖制公然要挟他,他与阿罗也不会落得如此。
他虽活着,可这躯壳已死去许多年了,这或许便是他无情无义应得的报应。
元琅暗中觑看,幽幽道:“难怪裴公后来哪怕锒铛入狱,也从未背叛陛下。”
一声陛下将垂垂老矣的天子从往昔中捞回来,他沉了口气:“裴昭是重信守诺,但归根结底,他们这些南朝士族向来是良禽择木而栖。南朝昏聩,他才换个枝头。我们北族,向来只信奉强者。”
天子望着远处那一排排人影。
“你看这下头,个个都低着头,心里兴许都盼着我死,好教他们背后的主子有机会能在乱中牟利。”
“先帝越是革旧俗,这些人就越惦记。你膝下无子,待我去了,会有人在这上头做文章。趁早挑几个宗室子侄备着,正好也可筹些助益。”
元琅默了会儿,轻声说:“倘若睿儿还活着,阿爷便不必有此担心了。”
“成王败寇,哪有什么倘若。”
元琅神色微凝,袖口下,双拳紧握,然天子仰靠在横栏上,两眼微阖,澹然自若。
“你记住,先帝创下的不世之业,不可在你我手里改了姓,明白吗?
星夜交辉,缄默良久。
“儿臣明白。”
第一百三十章 月儿弯弯照九州·下
月挂枝头,眼看已近子时,侍女们搀着最后一位宾客离席。
花厅里总算安静下来,刘舜这才不紧不慢地割下一片鹿肉塞进嘴里。
他卸甲回京,兵权却迟迟未交。朝会上调令一出,才过一日,府中便挤满了想试探他意图的说客。
这些人背后的主子,大多靠着战功,手里或多或少有些兵权。昔日攻城略地,按旧俗,战利三成归朝廷,七成归己。若算上俘来的奴仆,九成九都进了自己腰包。
然南朝一倒,再没有这些好处。
元琮倚重士族,修律法,革旧俗,他们空享爵位,吃着朝廷那点薄俸,日子过得远不如南朝那些降臣,实在积怨已久。
如今看元琮命不久矣,自然是上蹿下跳,想引有心人许利收买。
可戈壁上的规矩在中原是行不通的,就算是他坐上那位置,也不会如他们所愿。治世当如扬州那般,羊不可养得太肥,狼也不能饿得太狠。
远处,风声掩着窸窣的脚步靠近,刘舜一抬眼,青檐下,树影斑驳,两列罗裙排开,簇着他的王妃徐徐入内。
她在他身旁坐下,躬身斟酒。
“元琅成婚多年也没个一儿半女,要说你没那心,旁人可是不信的。你一回京,后宫几位娘娘都赏得勤了。”
刘舜冷哼一声,低头继续吃着肉。自他回京,后宅里没少折腾,他忙着探查旧事,尚未挪出闲情来收拾。
王妃端着酒杯等了会儿,垂眸自己饮下。
“你在筹谋什么,不与我说便算了,但至少要让旭儿有个数。我怕那些人老在他耳边吹风,让他生出些别的心思。他到底是你的骨血,哪有人疼外甥不疼儿子的?”
短刀猛地插进桌案,王妃面不改色,伸手去握刀柄,手腕却被扣住,刘舜也终于回头看向她。
“你想说什么,不必绕弯子。”
她看着这个与她做了快三十年夫妻的男人,含笑道:“前阵子那几个丫头我看你都不太满意,已经送走了,昨天又挑上个更好的……”
刘舜打断她:“我告诉过你不用费这些心思。我只有旭儿一个孩子,你还有什么不满?”
话音刚落,守在外头的高嬷嬷叫嚷起来。
二人循声望去,见萧绍快步入内,高嬷嬷拦不住他,跌跌撞撞地追在后头。
刘舜展颜道:“我还当你真不回来了。”
说罢,他扫了眼身侧,王妃欠了欠身:“不打扰你们议事。”
待人走后,刘舜将方才王妃坐过的位子让出来,朝萧绍招手。
“元晖的信半个月前就到了,你此番行事有些鲁莽。”
萧绍此行未果,心中有愧,一直站着没动,刘舜便又敲敲桌案,催道:“坐。”
萧绍这才上前坐下,他话说长了就不够利索,好一会儿才将原委道清。
“你之前说,易容,不能被人知道。裴晏到过的,那人提过的,县衙上下,家眷,都处理了。但那些官,女人很多,找了一阵子,耽误了。”
“原来她是倭人……”
刘舜边听边削着鹿肉,短暂地想起了白凤。
那女人是有些异于常人的地方,但他当时只觉那横眉冷眼的桀骜模样颇有些神似阿姊,并未多想。
毕竟没过多久,她便日渐恭顺,与旁人无异,他也就记不清了。
萧绍迟疑片刻,又道:“但我见着一个人,很像那丫头身边大一点的那个小子。”
“宋平?”
“是。”
默了会儿,刘舜将装满肉的盘子放到萧绍面前。
“此事你不用管了,吃饱了去歇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