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末雨
刘旭一时噎住,回避道:“一切按旧俗。”
刘舜冷笑道:“才赢了一场,那些想复旧俗的耳边风就都吹过来了,到底谁给你出的这主意?”
这话说到了刘旭的痛处。
“在阿爷心里,我永远都是个听信小人,连个主意都拿不了的庸才。”
刘旭顿了顿,话一出口,多年的怨气顺着酒意往外冒。
“阿爷治军严,这不许那不许,将士们苦了这么多年本就不痛快,军中早有怨言,我不信阿爷听不见。现在好不容易大胜一场,让将士们尝些甜头有何不可?”
“若不是想复旧俗,若不是对元氏一直以来重南轻北的举措不满,这些人凭什么放着安生日子不过要随阿爷起事?”
“若要说军纪,阿爷为何不先去萧绍的院子里看看,他拿来喂他那只畜生的究竟是什么!”
刘舜额前青筋暴起,唇角抖颤。
他想站起来,却又无法站起来。
去岁强攻统万城,本就未愈的旧伤又遭重创。医官总说未来可期,但他心里很清楚,他现在就和元琮一样,心志仍坚,但这副皮囊已经回天无力。
刘旭仍在喋喋不休。
“阿爷心里比谁都清楚,你只是厚此薄彼!对我是,对阿娘也是!阿娘被你冷落了一辈子,到死都念着你,你没有一刻想起过她,却始终记得那个骑在她头上撒野的贱妇。她不就是有几分像……”
“你放肆!!”
刘舜怒喝一声,刘旭剩下那一半的酒也才醒了。
他知道萧绍肯定就在门外,咬牙低下头,僵持了一会儿,拱手道:“不打扰阿爷歇息。”
刘旭离开后,萧绍从屏风后出来。
“我下次注意。”
刘舜没说什么,只是望着刘旭方才站过的地方,叹道:“这样是过不了陇山关的。”
萧绍想了想说:“我可以回洛都去杀了那个人。”
“我知道你可以。”
刘舜默了会儿,幽幽地问:“我是不是做错了?”
萧绍没有一丝犹豫:“没有。”
刘舜靠在凭几上笑,他就是错了,他应该把真心藏起来。
他若不放她去雍州,不曾帮她女扮男装,不让她代替自己去校猎……
他若从一开始就像所有男人那样,让她听话,老老实实地嫁给那个窝囊废,永远都站不高飞不远。
她会在夫君的封地里,像他的王妃、像所有女人那样本本分分地生儿育女……
“我不想看见你,你别跟着我!”
“你喜欢那张弓,我给你就是。”
“那本来就该是我的!但阿爷已经把它给你了,就算你还给我,外头的人也不会承认我是魁首,只会当是我捡了你不要的东西!”
“阿爷知道你有本事,可若一个女人做了我们的魁首,说出去会遭人笑话的。”
“女人女人女人……就只知道说这个!那么有本事,倒是赢过我啊!”
“如果我们之间一定要有一个女人,为什么不是你?”
“我告诉你,我早晚会找个比你强的男人回来,生十个八个比你强的儿子,替阿爷抢回那块最好的地!我会让阿爷知道,你什么都不如我!”
刘舜忽地嗤笑。
她若肯做个安分的女人,他们如今就是一对普通的兄妹。
他建功立业,做她身后的倚仗,再没有人会伤害她,她也不用再费心思骗他……
她会像那马蹄飞驰溅起的淤泥,遍地都是,不值得他多看一眼。
刘舜收回心思,转过头看着萧绍:“我现在的气味,是不是也浑浊了?”
萧绍点点头。
“这么多年,就只有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刘舜笑了笑,靠在凭几上,仰头望着顶梁。
“等我死了,你就回去吧。狼该在山里,不该被拴在这儿,我或许早就该放你回去了。”
他闭上眼,耳畔又响起了羊哨。
“你怎么在这儿?让我好找。”
“你能去打仗,我只能放羊,我不在这儿还能在哪儿?你滚远些,别跟我说话,我不想知道你得了什么赏。”
“什么都没得,我就要了你。”
“瞎说什么,我们是兄妹,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
“现在不是了。”
他抱起她,穿过羊群,将她放在马背上,低下身。
“以后你做大,我做小,我永远在你身后,好不好……阿姊。”
她默不作声地看着他,跨身牵起缰绳。
骏马将她驼去远方,淹入金色的光。
在他即将被淹没时,她又回来了。
“我想要什么你都给我吗?”
“阿姊想要什么?”
“我要你。我要你一辈子都听我的。”
他握住她伸出的手,坐到她身后。
风霜雨露,战火连城,号角声声。
他追着他的玄鸟翻山越岭,穿过沙海,淌过洛水,踏着血河离开赤地。
他这一生好似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她始终在他前方,拖着金色的长尾,展翅哀嚎。
直到金轮西去,怀里的白骨重新长出血肉,却不再是她的模样。
“我要你每次坐上去,都想起我。”
刘舜又一次从梦魇中惊醒,云英刚好撑在他身上,双手顺着颈窝往肩后柔摁。
他推开她,坐起身:“我睡了多久?”
萧绍答:“一个多时辰。”
刘舜捏了捏眉心。
自上次与刘旭不欢而散,他夜里难以入眠。医官换了药方,点了安神香,都没什么用。倒是每回云英来伺候热灸按蹻时会睡一会儿,或长或短,全看梦有多长。
偶尔也会魇着,大多都是在梦里见到了那张不该出现的脸。
可若换别人来伺候,他又睡不着。
侍从送来餐食,云英照常先每一牒都吃了一口。
等上一刻钟,刘舜才穿好衣服上前。
吃到一半,他突然问:“我睡着的时候是不是说了什么?”
“是有一些。”云英端起碗喝鱼羹,目光扫过角落那碟炙土肉,“但不记得了。”
刘舜放下牙箸,云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又不是对我说的,左耳进右耳出,我才不想知道。”
暮色渐浓,夜空中忽地闪过一簇火光。
那是城外扎营的方向。
刘舜不禁拧起眉,很快,火光一簇接着一簇,锣鼓喧天,顺着夜风越过城墙,响彻九霄。
立春后,刘旭突袭金明,乘胜又拿下了偏城,将去岁羽林军攒了小半年的粮草洗劫一空,临走还炸毁了近半数的城墙,凯旋而归。
回城这几天,夜夜都是如此,但今天似乎又有些不同。
“去看看。”刘舜沉声道,“把旭儿带过来。”
萧绍有些犹豫,他看了眼云英,得了刘舜再次确认后才快步离开。
时间刚刚好。
“小将军现在正威风呢,何必扫兴?”
云英面不改色地吃了一口鱼肉,又夹了一片放到刘舜碗里。
“过去南朝昏聩,那些庶民才敢冒险迎你们进城。你那好外甥可不一样,看着弱不禁风,手腕硬着呢。过去别人不敢管不敢办的,识时务的罚,不识时务的……”
她夹起一片土肉含进嘴里,同样也夹过去一片厚的。
“就突发恶疾。”
云英笑了笑,汤汁顺着唇角溢出来。她抬手拭去,吃了两口腌菜,将腌菜垫在了那片厚土肉上。
“外头那些人,若真要算起来,个个祖上都是南征有功的。太祖曾说要让族人过好日子,可真到了南边,南朝的降臣都过得比他们好。换了是我,我也不乐意。”
刘舜哼了声:“话这么多,又打什么主意?”
云英转过头,两瓣唇飞快地翻,却又不出声。
刘舜蹙眉道:“好好说话。”
“那我成天跟条狗过,就这么个能见着活人的时候。你要是不想听,就让萧绍毒哑了我,反正也都哑了一半了。” 云英忿忿道。
刘舜一直不动碗里的东西,她急得要死,再耽搁,等萧绍从城外回来就功亏一篑了。
刘舜忽地想起梦醒前那一幕,没说什么,低头拿起牙箸。
云英眼尾看着他吃进去,喉头一滚,她心里悬着的石头也跟着落了地。
“你刚才叫白姨了。”
云英突然说道。
“你说你对不住她,你想她,你下辈子一定会补偿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