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末雨
他知道她有恨。
他也的确是辜负了她的期望。
他做不到她兄长顾廉那般安享富贵,与民争食,蚊子腹内刳脂油。
早些和离,她回她的扬州娘家,有父兄与吴王的庇护,自当无虞。
侍女见李规回府,喜出望外地往里报讯,李夫人一身胭脂绞缬绢衣,云鬓高绾,翠绕珠围,端坐案前抄经,见他进来,冷眼一扫,脸上无半点喜色。
“我已经让戎儿回去歇着了。为了个贱婢,跪了两日,祖宗也都知道了,差不多了。”
李规抿嘴苦笑,拿出那折好的和离书轻置案前:“裴少卿已派他的人去各处都查问过,想来不会等太久,你早些动身吧。”
她扫了眼,眸光森森,连休书都只用张低贱粗陋的麻纸打发她,他李勉之是当真会羞辱她的。
“你死心吧,我不会与你和离。你想我成全你与那贱人,你休想。”
“夫人……”
“你何曾当我是你夫人?当年若非我兄长一力举荐,你凭什么当这江州刺史?!你这么有骨气要当清官,那就别用我娘家的钱!”
“连那些下贱人收了钱都知道卖笑,你呢?你总觉得我不懂你,你错了,李勉之,我太懂你了,你就个吃里扒外,沽名钓誉的伪君子!”
她甩下笔,拂袖回身:“送客!”
飞墨斜洒在他脚边,断断续续,连成一道跨不过的沟壑。
干云蔽日,没去最后一丝霞光,穿堂风带着些大雨将至的湿气。
晚香去院外收裱好晒干的丹青,一阵风刮得竹声簌簌,扬起画幅搭上了高处。
她踮着脚也没够着,踩上块青石,指尖刚碰着边,一只手从身后探出,将画取下来。
“让你歇着了。”
李规将院中的画都搭在手上,扶着晚香进屋。两人对面端坐,一时相顾无言。
“我有话与你说。”
“我有话与你说。”
晚香蹙眉浅笑道:“还是我先说吧。”
“嗯。”
“赵司马与尉副将之死,都与我有关。”
“我知道。”
“我是云娘子的人,接近你,是有意为之的。”
李规咽了咽,“我知道。”
晚香纤手抚上隆起的小腹,哽声道:“但我不知道,这孩子,究竟是……”
李规起身揽她入怀,轻抚云鬓,“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其他的……不重要。”
泪眼婆娑哽了声。
这些话,她在心里想了很久,她很想毫无保留地告诉他,却又怕一出口,便再无转圜余地。
她爱的男人,是个无愧于天地的君子,是这浊世中贫苦百姓的青天。而她只是泥地里见不得光的蝼蚁,身怀歹意而来,却又背弃恩主。
“云娘子说,亥时,她在画舫等你。你所图所愿之事,她有法子帮你。”
浓云无月,眼看就到子时,云英又添了些灯油,铁箸拨了拨炭火。
前厅一阵急促脚步,静儿领着李规入内。
“还以为大人不来了,这茶都凉了。”云英笑着将茶壶重新放到炭炉上,“这么些年,李大人这还是第二次来我这儿。”
李规神色凛然,开门见山:“你有什么办法?”
云英娓娓笑道:“裴大人虽有太子卫率护着,但他也不是随时都带在身边。事已至此,他若伤了死了,无异于此地无银。但他若是在自己的地方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大人你尽管鞍前马后地查,没有功劳,也捞个苦劳。”
“悬案嘛,悬着悬着,也就没人再提了。”
茶汤稍稍温热,她倒了两杯出来,指尖推了一杯到李规面前,“此事于我不难,可为大人分忧。”
李规拍案而起,斥道:“荒唐!你当我是什么人?!”
“大人即将是个阶下囚,搞不好连命都保不住,还顾得上这许多?”
李规怒目冷哼道:“你找我来若是想说这个,李某便告辞了!”
“大人别急啊。”
云英嘴角微扬,伸手拿起李规那杯茶,泼向窗外,舱顶一阵轻盈脚步远去,李规狐疑地仰头望去,又看向云英,恍然道:“你在试我?”
云英笑着抬手示意:“李大人请坐。”
说完转身自柜中拿出一叠册子递过去,李规扫了眼那一条条账目,记着现银田宅地契,和数百奴仆名册。
“城南那几道引水渠已断断续续修了好些年,大人既缺钱也缺人,若加上我这些,至少眼下未完工的这部分,能赶在夏汛前修好。”
她顿了顿,含笑道,“说来晚香都跟着大人这么久了,我还没给置办嫁妆,那顾家的钱也没有比我的干净到哪儿去,大人都肯去求李夫人,可不能厚此薄彼啊。”
“你如此慷慨解囊,所图为何?”
“大人已无来日,还有什么可供我图的?”
李规心下犹豫,这修到了一半的渠的确是他最放不下的。他一旦离任,吴王必会顺势举荐麾下别的南朝士族代他的职。
或徐氏,或钱氏,或萧氏。
无论是谁,都不会接着做筑堰引渠这等费时费力的苦活。
半途而废,前面攒下的功夫也就白费了。
他对这女人对元昊,甚至对徐士元都避之不及,若不是情非得已,他也不愿去求自家夫人。
志不同,道难合。
可如今时不待他,已容不下他那些风骨。
李规思忖半晌,叹了声,拱手揖礼:“李某替江州百姓多谢云娘子。”
云英蹙眉白了他一眼,这硬骨头,真是碾碎了都比旁的人扎手些,但也没多计较,只道明日会让人把钱与奴仆都送过去。
“没别的事,大人就请回吧。那裴大人想让我告李公子与顾县令买凶杀人,我还愁着该怎么写状子呢。”
李规微微一怔,迎上那讳莫如深的笑颜。
“你们这些官啊,一个比一个迂腐,我若是他,现在就该夜夜上那江岸河堤上凿坑去,那多省事。你说对吧,李大人?”
自那日与云英谈妥后,裴晏便一直在府中等着她来。可等了几日,说要送来的桃儿没来,答应了要来提告的事也没影。
好在秦攸先一步从京城赶回来送信,元琅已应他所请,并道近来天子病情转好,前几日甚至亲临早朝议事,让他不必心急。
等的人不来,李规倒是不请自来,差了个小吏邀他去城外一叙。
秦攸担心李规暗藏杀机,带了几个人先行一步去四周探查一番,确认无虞才赶回来随队同行。
虽是未时,但近几日浓云压顶,雨迟迟落不下来,日头也不算晒,地里来往农户忙着夏耕,见着李规,个个不忘笑着招呼揖礼。
“李刺史深得民心,着实令人羡慕。”
“这一带我常来罢了,往后裴少卿来得多,他们也会认得你。”
裴晏浅笑摇头,“我做刑狱审讯,走哪儿都是惹人嫌的。若来得多,可不是什么好事。”
李规朗声笑笑,继续引路向前。
卢湛跟在后面全身绷紧,他步子大,脚步沉,田埂细窄湿滑,打滑踩坏了好几簇青苗,惹来农妇一通埋怨。
又走了半个多时辰,行至金沙洲边。
李规指向前方正挖沙凿渠的力工,“若能在此汇流处筑大堰,引渠贯通南北,既省了旱时灌溉的麻烦,也稍解夏汛水患之忧。只可惜,就这么几道泄洪的沟渠,竟也修了四五年。”
裴晏知其难处,亦叹道:“我曾听闻李刺史奏请朝廷拨银筑堤。”
李规苦笑:“江州扬州徐州,朝廷从来都只会要粮要钱要人,何时给过什么?他们北朝前赴后继几十年,不就是图南面富庶么?过去烧杀抢掠,雁过拔毛,如今安坐天下,也还是竭泽而渔之徒。”
秦攸左手捂鞘,拇指顶出白刃,裴晏回头一瞥,微微摇头:“你们退后。”
卢湛与秦攸相视一眼,李规没带侍从,他们来时甚至在地里帮人插秧,裤腿袖口高挽,不似有藏兵器,便退开几步,伫守一旁。
李规了然笑开,遂也开门见山:“敢问裴少卿,若我身故,东宫是否已有属意人选接掌江州?”
裴晏抿唇思忖,微微颔首。
“崔长史?”
“我。”
李规一怔,回身仰头细思片刻,豁然道:“太子竟有此志,倒也不似我想象中那般孱弱,比之吴王,确实好许多。”顿了顿,又看向裴晏,“那裴少卿可是在等夏汛?”
裴晏凝眸道:“我若说是,李刺史会按兵不动么?”
李规笑道:“当然不会。你若敢凿堤,我第一个便要拿了你。你这些人,可挡不住我的人。”
说罢,两人相视一笑,望向那未完工的沟渠。
缄默须臾,李规沉声道:“最多两个月,待这几道渠修好,我送你一份礼。”
裴晏抬眉看他,不明所以,又听他朗声道:“你以为我这些人,是备来做什么的?江州已是强弩之末,就算你不来,我也不会让元昊过太久的好日子了。”
“但你要答应我,定要一举剜除军镇,还江州河清海晏。”
裴晏想了想:“李刺史为何突然之间愿意投靠东宫了?”
“裴少卿误会了,我从未说过要投靠东宫。”
李规垂头苦笑,“我与夫人已分居和离多年,甚少过问家事,他们对我所谋之事全然不知。我朝,律虽严,但多难执行。东宫意在江州,我若助裴少卿一臂之力,少卿可否高抬贵手,放我家人一条生路?”
见裴晏犹豫,他又道:“恕我直言,顾刺史可不好相与。裴少卿若执意想一箭双雕,不仅剑指江州,更觊觎扬州,怕是事与愿违,两头不讨好。”
裴晏本也不愿殃及池鱼,犹豫片刻,点头道:“我答应你。”
李规总算松一口气,朗声长笑,从怀中拿出厚厚一叠麻纸递给裴晏。
“这是?”
“我江州的都安堰。”他顿了顿,其声哽哑,“望裴贤弟能实现它。”
亥时,画舫内灯火通明,桃儿乖巧端坐,听云英给她又讲一遍那些高门中的规矩。
“娘子,我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