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乃
她好?像一具失了魂魄的?皮囊,从内到外都是干枯的?,唯一双眼在望向棠袖时泛着?些微光彩,似乎很高兴棠袖能来。
棠袖张张嘴。
“……你怎么病这么重,”棠袖想摸摸她的?手,摸摸她的?脸,却怕轻轻的?一下就要碰碎她了,“我都不知道。”
以致于这么晚才来看她。
沈珠玑眼角微弯。
她开口,微弱声线从苍白得毫无血色的?唇里吐出:“藏藏有孩子了。”
“……嗯。是个儿?子,陛下给赐了名,叫陈由珝。”
“真好?。”
棠袖扭过头,不让沈珠玑看到自己?眼眶里的?泪。
而沈珠玑还在继续说。
“藏藏,我觉得,我可能撑不过去了。”
沈珠玑一直认为,徽娟是她的?支柱。
有徽娟在,被太子冷落也?好?,责骂也?罢,哪怕是在东宫里,她身?为太子正妻却得不到应有的?尊重,骄狂如李选侍更是几乎要骑在她头上,东宫之外同样不受重视,她也?觉得只要徽娟陪在她身?边,那她怎么样都可以。
可徽娟不在了。
她还记得那次清明,老君庙法会,她跪在太上老君像前?为徽娟供灯,那位德高望重的?方丈对她说生为自然,死亦为自然,她当?时想怎么可能自然,那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是她怀胎十月、一手养大的?女儿?,她做母亲的?,怎么会说自然就自然?
她不能接受。
但又不得不接受,徽娟就是离开了她,她的?支柱没有了。
人没了支柱,要怎么才能活下去?
沈珠玑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有很努力地过活,也?曾一度想给自己?和太子挣个前?路。可大抵她其?实还是不想活了,所以撑了三年,眼看棠袖有孕,杜湘灵在海上也?风生水起,她在意的?人都越来越好?,她便?告诉自己?说可以了。
既然生死皆为自然,那她不想活了,也?是件很自然而然的?事吧。
想到这,沈珠玑没有力气了,慢慢瞌上眼。
她最后对棠袖说的?是:“徽娟等我好?久了。”
棠袖转头看她,嘴唇微动。
棠袖说不出你走了,剩下我和湘灵该怎么办。
湘灵还在海上没回来,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吗?
但最终,棠袖也?只是含泪笑着?,轻轻应道:“那就去找徽娟团聚吧。”
万历四?十一年腊月廿四?,皇太子妃薨。
仿佛一切早有预兆。
雪忽然落下,天上地下皆一片素白。慈庆宫前?,朱由检被刘淑女牵着?,他懵懂地看大人们进出匆匆,听?大人们哀声切切,刘淑女让他过去磕头,他磕了,却还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直到望见棠袖,他挣开刘淑女的?手跑过去,仰头问:“婶婶,慈庆宫里怎么了,为什么让我给太子妃殿下磕头啊?”
棠袖低头看朱由检,眸中有近乎温纯的?热意。
她没说话?,只轻轻抚摸了下朱由检头顶。
只这一下,朱由检僵住,眼泪也?骤然滑落。
他好?像明白了。
“婶婶,”他瘪着?嘴,努力抑制哭腔,“以后我是不是再也?不能见到太子妃殿下了?”
棠袖仍旧没有回答。
她又抚摸了下他头顶,轻声说:“好?孩子。”
随后她向前?走,朱由检站在原地,看她身?影逐渐被风雪掩盖,眼泪一颗接一颗不停往下掉。
这天是朱由检三岁生日。
更是太子妃忌日。
朱由检想,他会永远记得这一天。
第70章 皇帝 若此次我偏要求呢?
又是雪天?。
棠袖念了?一下午的经, 出来时,正碰到李选侍。
那?位大名鼎鼎的西李。
棠袖脚步一顿。
她没什么表情地看了?李选侍一眼?。
李选侍当即站住了?,握着女儿的手紧了?紧。
注意到这点动作, 棠袖心下微微一哂。
这么怕她。
怎么, 以为她会替太子妃对?付她吗。
目光转向李选侍女儿的身上,棠袖发觉这孩子好小,小到根本不认识她,只知道埋头抠李选侍的手, 埋怨地说娘力气?好大,都把?她弄疼了?。
是了?。
这么小的孩子,又哪里能懂大人的纷争呢。
棠袖平静地收回目光,没再理会李选侍, 径自往偏殿去。
到偏殿正是时候,陈由珝睡了?一下午,刚醒, 挂着金豆抽抽噎噎,流彩昭夏哄说马上就能吃饭。棠袖烤了?烤火,让自己身上暖和起来, 才?接过陈由珝,给他喂饭。
流彩问:“小姐, 等会儿出宫吗?”
棠袖摇头:“我去趟启祥宫,你们先回吧。”
棠袖心里有数, 她这次去启祥宫多?半要吵架, 且还?不知道能不能吵赢,她不能带陈由珝。
于是待陈由珝吃饱,流彩昭夏带小公子往东华门?走,先行坐车回家, 棠袖则独自一人撑着伞往西六宫走。
一路雪落琉璃,冰过兽脊。
进入西六宫范围,感到足底有些许湿意,棠袖不由加快步伐。忽而她抬了?抬伞沿,前方?陈樾也撑着把?伞站在那?儿,正在等她。
她走近了?,没说话?,陈樾却已经猜到她要做什么,便问:“我跟你一起?”
“不用。”棠袖脚步没停,直接从他身边掠过,“这事跟你没关系,你别瞎掺和。”
陈樾自是清楚她做好的决定,包括他在内无人能反驳得了?。
他道:“可……”
棠袖没回他,目标直指启祥宫。
陈樾只得目送她。
事情确实和锦衣卫没关系——
此番主要是为了?沈珠玑。
下午棠袖在慈庆宫念经时收到消息,说皇帝还?是不满太子妃葬礼规格,认为逾制,太子妃只能继续停灵,不得发丧。
而现在已经是万历四十二年?,冬天?快要过去了?。
棠袖不是很清楚为着太子妃葬礼一事,皇帝同礼部、同朝臣们如何争执斗法,她只清楚一点,那?就是沈珠玑去世这么长时间,仍无法入土为安。
她很想问一问,堂堂皇太子妃,连发丧都不被允许,究竟是何居心?
是不承认这个太子妃吗?
可不承认沈珠玑是太子妃,岂非也不承认朱常洛这个太子?
就当真这么想改立福王为新太子?
以往棠袖总觉得,她身份过于微妙,她得明哲保身,得维持现状,尤其是不能在国本之争中?站队,不能为一己之私惹皇帝不快。
可今天?,这些全部推翻了?。
常云升等一干人立在启祥宫外,隔着紧闭的宫门?都能听到江夏侯夫人刚进去就和皇帝吵了?起来,吵得极其凶。
常云升看看旁边的棠褋。
棠褋打从被皇帝喝退出来就一直盯着宫门?,手紧紧捏成拳头,担忧之色溢于言表。
常云升想让她别太紧张,只是吵架而已,皇帝再生气?也不会对?江夏侯夫人怎样?,但听着里头传出的动静,常云升敢说他伺候皇帝这么多?年?,便是曾经那?位权压皇帝的张居正,都没跟皇帝这么吵过。
秉笔太监感慨着,低头甩了?甩浮尘。
“……她是太子妃,是您上了?玉牒的儿媳!”
殿宇内,棠袖咬着牙,眼?睛都红了?:“就算不看功劳也要看苦劳,这些年?她这个太子妃到底哪里当得不够格,为什么连发丧都不行?”
停灵那?么久,她只第?一天?的时候去看了?,之后再不敢看。
那?是她认识二十多?年?的朋友。
她们共同长大,从孩提到总角,从豆蔻到出阁,到为人妻为人母,她们见证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节点,还?约定过如若她也有了?孩子,沈珠玑也要给她的孩子做干娘。
她们那?么要好,相互扶持,相互陪伴,她高兴她跟着高兴,她难过她跟着难过。
如此,沈珠玑去世,于她本就是一道不可揭的伤疤,如今却眼?睁睁看这道伤疤被反复划开撕扯,她几乎是拼命忍耐,才?让自己不要在皇帝面前流泪。
只能隐忍着,尽力语句清晰地道:“陛下,您知道外头都是怎么传的吗?”
传果然皇帝就是对?太子不喜,别看福王快要就藩,但到时会不会真的去洛阳还?未可知。
传太子妃福薄,纵身份尊贵却不得安葬。
然而棠袖说了这么多,皇帝并不看她。
只说:“朕知道。”
一句知道,棠袖险些崩溃。
知道知道,知道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