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月流火
赵沉茜轻轻应了声,问:“将军手下无人跑腿吗,这种事,竟还要将军亲自来查?”
容冲手随意搭在膝上,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桌面,说:“你也听到了,叛军之将,能活着就已不易,哪有人敢追随?就只能自己多跑些地方了。”
赵沉茜听到他自嘲叛军之将,心里莫名被刺了下。她顿了顿,道:“将军自谦,你的声名连江南百姓都知道,怎么会无人追随呢?”
套着陌生人的皮,仿佛才敢说真话,容冲以玩笑的口吻抱怨道:“知道的人多,愿意拿命来赌的却少。我以前也以为打仗只需要杀敌冲锋就行了,后来亲自领军才知道,交战只是很小的一部分,粮草、武器、军衣、草药等事,才是大头。而这些事需要大量文官来操办,世家大族都随着皇室南渡了,即便是淮北的寒门读书人,也会不惜一切找门路南渡。我带人出城打仗,就无人坐镇后方,若我留守城内,外州百姓就会落到北梁人手中,进退两难,左右掣肘,打了这么多年,也只保下一座海州,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说完后,赵沉茜久久未言。容冲朝黑暗中瞥了眼,问:“怎么了?”
“没什么。”赵沉茜摇头,语气轻缓,“只是觉得讽刺。皇室龟缩江南,富甲天下,却不敢出兵,叛军孤悬淮北,有心抗敌,却无财力支持。”
这个话题太过沉重,两人都没有接。他们静静看着外面醉生梦死,一掷千金,又一座珊瑚以天价成交,这笔钱拿出去,抵得上一州半年税收。赵沉茜连忙打住,她已经不是摄政公主了,再想这些事,岂不是自寻烦恼?
黑暗中,赵沉茜无声望向容冲。他正专心看着外面,舞台上的灯光映在他眸中,将那双眼睛照得极亮。
赵沉茜收回视线,手指无意识捏紧,不经意问:“将军军务繁忙,没有人在身边照顾将军吗?”
容冲无法对着那张脸装冷漠,只能一直看外面。猝不及防听到她问这个问题,容冲怔了怔,才找回理智。
容冲装作看拍卖会,随意道:“没有。自己的人生都没活好,贸然成婚,岂不是耽误人家姑娘?”
“定然有女子不觉得耽误。”赵沉茜慢慢说,“或许将军娶了妻,就明白活着的意义了。”
容冲半真半假笑了笑,说:“我这一生该怎么活,无需成婚,我现在已想明白了。天下大乱,民不聊生,许多事等着我去做,何必急着成家?”
赵沉茜终于确定,容冲现在没有成婚,他和那位董娘子不知怎么回事,并没有喜结连理。
赵沉茜如愿听到了答案,却并不像想象中那么轻松。她问:“将军一直未婚,就是为了安心打仗吗?”
容冲没忍住偷觑了她一眼,道:“对啊。不然你以为呢?”
赵沉茜沉默,心里说不上松了口气还是失望。对啊,上元节他主动避嫌,早就告知她答案了,不是吗?
她死后他照常招兵买马,发展自己的势力,面对朝廷的人时,甚至能大大方方替前未婚妻叫屈,可见他完全放下了。
这样很好,他已经往前走了,过去的事,终究过去了。
他们两人相互试探,暗中拉扯,谁都没心思注意外界。直到包厢外传来激烈的喊价声,他们才被拉回现实,发现外面已拍到钱掌柜的货物,那座玲珑剔透的水晶棺材正高调地躺在圆台中心上。
容冲觉得再这样安静下去,他肯定忍不住,便毫不犹豫按响传声海螺,强行转移注意力。
“五百两黄金。”
赵沉茜听到他喊这么高的价,着实吃了一惊。等传声海螺关闭,她忍无可忍问:“将军很需要棺材?”
“不啊。”容冲莫名其妙,说,“行军之人,要什么棺材,马革裹尸还就是最好的下场。”
“那你为什么要争?”赵沉茜无语道,“五百两黄金能给多少人发军饷了,砸在一座棺材上,是不是太蠢了?”
容冲摸摸鼻子,很好,茜茜已经在骂他蠢了。果然,她长时间不骂他,他都觉得不习惯。
容冲面上还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声音却莫名降了个调,说:“我没打算要,就是觉得打造得如此精美的紫府水晶,值得更高的价。”
赵沉茜听明白了,他就是见不得其他人好,故意抬价。这时候赵沉茜注意到,竞价的,似乎都是熟悉的声音。
抛去容冲不算,光她听出来的就有谢徽、卫景云、萧惊鸿,竟都是她的故人。赵沉茜有些疑惑,谢徽、萧惊鸿抢就算了,毕竟赵苻、宋知秋用得到。卫景云抢什么?他们家富得可以用水晶铺地,至于千里迢迢来抢一座棺材吗?
卫景云的声音刚落,赵沉茜就亲眼看到容冲蠢蠢欲动按响海螺,在卫景云的报价上加了一两。
赵沉茜:“……”
哪怕她不是卫景云,此刻都觉得很气。
枉她刚刚还觉得他变沉稳了,现在看来,他分明还是那个容冲。
率性而为,快意恩仇,恣意得不知天高地厚。
第30章 真假
赵沉茜唇边浅浅勾起, 随即眸光一点点暗下来。
是啊,他还是他,没有被仇恨压垮脊梁, 蒙蔽心性,但她呢?
她已经和十六岁那个少女,相去太远了。
赵沉茜沉默, 容冲感受到她兴致不高,也没有再说话。包厢中, 只能听到容冲一次次按响海螺,报出连他自己都觉得离谱的高价。
容冲第一次感受到没钱的好,反正都买不起, 就可以肆无忌惮喊价。那几个狗东西有钱,无论如何, 总会有人接盘的。
赵沉茜已经醒了,这座水晶棺材再无用处, 让给别人也无妨。但他决不能让下家轻易拿到, 多少要剥他们一层皮下来。
尤其是谢徽和卫景云。
容冲这些年虽不在朝廷, 但对崇宁新政略有了解。茜茜一力推行的新政中,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方田均税。
她为了逼那些大家世族吐出侵吞的土地, 殚精竭虑,最后甚至因此众叛亲离, 死于旷野。要是让她看到她的两位前夫也是豪富的一员,背地里敛财无数,肯定会对他们彻底失望。
容冲思及此,喊价喊得越起劲了。他也不多加,就贴着对方的报价,不多不少只加一两,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西侧一间包厢内,白烟袅袅升腾,一位锦衣华服、容貌昳丽的公子缓慢喝着茶,侍女小心翼翼望向他,问:“城主,还要加吗?”
卫景云放下茶盏,他皮肤白皙,像是终年不见阳光,指节捏在茶盏上,竟然比玉都白。卫景云看不出表情,平静道:“加,当然加。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容冲现在的追价态势明显不正常,他仿佛没有预算,张口就喊,实在太狂了。
养一只军队要花费的钱是笔天文数字,容冲没有朝廷给养,武器、粮草、训练都要靠自己解决,而容冲长于武功,却不擅长内政,卫景云很清楚他根本没多少余钱。现在水晶棺材已经喊到了一万两黄金,容冲还敢跟,他怎么可能有这么多钱?
没钱还敢抢,要么是压根不打算付账——比如南朝廷那两位;要么他并不想要这样东西,只是在抬价捣乱。
以卫景云对容冲的了解,很可能是后者。容冲看着混不吝,但骨子里还是重诺的,他要是确实需要却又买不起,宁愿去路上抢劫赢家,也不会喊一个自己出不起的价钱,最后赖拍卖会的账。
但卫景云不在乎,就算容冲故意坑钱又怎么样,卫景云既不缺水晶也不缺黄金,他就是想知道,这座棺材到底有什么猫腻,值得容冲不远千里追到岛上。
云中城生意遍布天下,卫景云当然清楚,紫府水晶有保持死者容颜不腐的功效。而这座棺材,通体都由上好的紫府水晶打造而成。
会不会,和赵沉茜有关呢?
如果真是如此,无论多少钱,云中城都奉陪到底。
卫景云一副势在必得之态,眨眼间叫价翻了一倍,飙到了两万两黄金。这个数字,哪怕放在三司使兼户部尚书谢徽眼里,也过于大了。
谢徽静静看了眼卫景云的包厢,停止叫价。
有些风头,云中城能出,朝廷官员却不能。尤其在场还有北梁人,传出去名声不好。
至于卫景云高价拿下后,能不能带出去,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容冲见无人再追价,耸耸肩,无趣地停下。圆台上的侍女询问了三遍,一锤定音,本场叫价最高的单品毫无意外被云中城城主卫景云收入囊中。
赵沉茜沉默看着侍女对卫景云的包厢道喜,全场或嫉妒或起哄地鼓掌,欢呼声几乎要冲破穹顶,卫景云包厢里却听不到一点声音。极端的动和静,给赵沉茜一种极其荒谬的感觉。
赵沉茜实实在在困惑了,喃喃低语:“云中城竟然有这么多钱吗?”
“是的,简直没有天理。”说起这个,容冲也很有共鸣,大倒苦水,“云中城收纳全天下奇人异士,丹药、符箓、暗杀、情报,什么生意都敢做。他们大肆揽财,却不像白玉京那样承担朝廷任务,为百姓做事,云中城多年来只进不出,富得都没法估量他们到底有多少钱。以前有白玉京在,他们多少还收敛些,如今没了限制,云中城为了钱越发不择手段了。尤其是这个卫景云,为了在人前露面,不惜一掷千金,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
赵沉茜默默扫了他一眼,没说话。她很想提醒他,再早些年,为了争口气一掷千金的事,容冲也没少干。如今自己当家了,知道柴米油盐多么不容易,容冲倒指点起卫景云了。
赵沉茜极轻地叹了口气。容冲听到她叹息,眼睛虽然还朝着外面,但身体不知不觉朝她这边倾斜:“怎么叹起气来了?”
赵沉茜缓慢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个世界支离且荒唐,只争朝夕欢愉即可,不值得较真。”
就像她,前半生一直在试图改变什么,最后到头却发现,她什么都改变不了。
昭孝帝不会喜欢她和孟氏,贪官污吏不会减少,混乱不公也不会改善。
没有人想要打仗,收复燕云十六州只是当政者打击政敌的口号。只有她一个人当了真,摄政六年来没睡过一个好觉,兢兢业业推行新政,试图振兴国力,重现北伐。可是迎接她的,又是什么呢?
莫说权贵,连燕朝百姓都不说她好。她为了新政挖空心血的那些个日日夜夜,实在是个笑话。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个世界就是如此,不可挽救地糟糕下去,管好自己就行了,不要多管任何闲事。
外面发生小小的骚动,最里面的包厢里出来一个胖子,在走廊里跑来跑去,不知道寻找什么。赵沉茜扫了一眼,认出来那是钱掌柜,显然,钱掌柜发现她不见了。
容冲也看见了,从容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道:“他在找你。”
赵沉茜宁静坐着,没有任何波澜:“我知道。”
容冲挑眉:“你似乎一点都不紧张。你就不怕我把你交出去?”
赵沉茜垂下眼睫,平静道:“怕。但,怕有用吗?”
容冲笑了笑,喝酒的动作放荡不羁,眼睛中却划过苦涩。有朝一日,他竟然能从赵沉茜嘴里听到怕字。而且,怕的还是他。
他怎么可能交出她呢?容冲明白,她这话并非质疑他的人品,而是对人的信任完全崩塌了,连遇到他也会下意识防备。
这一瞬间容冲无比想打断谢徽和萧惊鸿的腿,更想回到六年前,向那个犹犹豫豫的自己扇个巴掌。他应该在收到茜茜的信时立刻去救她的,不,甚至更早,他在汴京时,就不应该离开。
若他在狐妖现身后一直守着她,若他坚持杀了狐妖,是不是就不会有后面的事?就算一场大战在所难免,至少,她不用在绝望中孤独死去,不会心如死灰地说出这个世界不值得较真。
他很想告诉她,这个世界或许很糟糕,但她是顶好的人,值得被好好对待。这世上,一直有人始终如一地爱她。
可是容冲自己也清楚,顶着陌生人的皮,赵沉茜还愿意坐在这里和他说说话,如果他“认出”了她,她立刻就会和他划清界限。多么讽刺,有一天,他竟然要靠装作不认识她,来陪伴她。
容冲一杯接一杯喝闷酒,赵沉茜就在一旁静静坐着,包厢里气氛越来越压抑。赵沉茜见容冲喝酒那么痛快,忍了许久,实在忍不住道:“小心……”
就在她说话的同时,容冲也开口:“你之后……”
两人一起停下。赵沉茜低头,容冲忙道:“你先说。”
赵沉茜瞬间冷静了,她实在疯了,才想提醒他少喝酒,小心里面有毒。分开多年的前前前未婚夫,想干什么,与她何干?
赵沉茜摇摇头,道:“将军先说。”
容冲嘴唇动了动,想说她不必如此客套,终究还是忍住了,恍若无事说:“我本来想问你,等离开这座岛,以后想做什么?”
她以后想做什么呢?赵沉茜茫然了。
从醒来至今,她一直被危机撵着走,光活下来就已不易,哪想过以后?故国骂她是祸国殃民的妖女,敌国视她为能公明正大侵占燕朝的旗帜,她有家回不得,有仇报不得,以后能做什么呢?
赵沉茜口吻平淡,道:“走一步看一步,现在连命都保不住,想这么多做什么?等能活下来再说吧。”
容冲正欲说话,忽然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容冲神色一凛,立刻将赵沉茜拉到身边,赵沉茜猝不及防被拽倒,她慌乱中扶住容冲的腿,正要骂人,突然听到身后包厢门被拉开。
赵沉茜浑身僵住,半靠在容冲怀里,一动不敢动。容冲的手大大方方放在赵沉茜腰上,一副佳人在怀饮酒作乐的风流之态,不耐烦回头,对着门口的人挑眉:“干什么?”
一位白衣侍女领着钱掌柜站在门口,侍女福身,道:“叨扰贵客,多有对不住。但是拍卖会走丢了一个舞姬,不知容将军可曾见过一个可疑的红衣女子?”
“没有。”容冲道,“我一直在包厢里看拍卖会,没注意到可疑的人。”
钱掌柜看似老实跟在侍女后,其实眼睛偷偷打量着包厢,说:“也不一定是红衣女子,我们在帘子后发现了脱下来的红衣和被打晕的侍女,她很可能打扮成仙岛侍女了。容将军不妨想想,有没有见过一个长相极美,行迹鬼祟的白衣侍女?”
容冲一手握着酒杯,另一手抱着佳人,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在佳人腰线上敲击,当真想了想,说:“长相极美的侍女我见过不少,至于行迹鬼祟的……我觉得你就挺鬼鬼祟祟。想看就进来大大方方看,别在门口偷瞄,我觉得我怀里这位佳人是最美的,不如,你也检查检查?”
钱掌柜悄悄扫过包厢,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包厢里酒味浓郁,女子温顺地靠在容冲怀里,姿态熟稔自然,像是调情已久,丝毫不见生疏。钱掌柜还想去看女子的脸,毫无防备撞入一双亮如星辰的眼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