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欢 第48章

作者:九月流火 标签: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仙侠修真 甜文 正剧 古代言情

  她本来想对谁,说出他的秘密?

  元宓沉沉盯着棋盘,表情清冷如仙,慢慢捏碎了指尖的黑玉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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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里烟波,水阔云低,渔民们担心海上起风暴,早早都收船回家。赵沉茜拖着不知是死是活的萧惊鸿,涉水而来,精疲力尽地倒在沙滩上。

  鲸群走了一天一夜,将她们送到岸边,随后就离开了。赵沉茜从上岛后就滴水未进,现在还有知觉,实在是奇迹。

  其他女子也次第爬上海岸,毫无仪态地倒了一地。赵沉茜盯着上方诡谲灰沉的云块,心想不能再颓废下去,若是下起了雨,她们待在海边就非常危险。得尽快寻有人的地方过夜。

  但她的四肢像灌了铅一样,鲸群行进速度很快,她怕被甩下去,全程紧紧扒着鲸背,手臂用力过度,连抬都抬不动了。真想就这样睡下去,赵沉茜睁着眼睛,心里默数到三,然后就逼自己坐起来。

  赵沉茜哑着嗓子问:“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她们从蓬莱岛离开时,沿途或多或少都捡了些珍珠海宝,应该能折一笔不小的钱。如果经营得当,这辈子都不必愁生计。

  有了钱,无需讨好男人,也不用担心沦落青楼,女子们第一次开始思考,自己要做什么。周霓似乎不需要考虑,她沉默地在剑柄系上两枚剑穗,道:“自然是回陈留,为师兄发丧。”

  赵沉茜问:“发丧后呢?”

  周霓似乎笑了下,耸耸肩道:“活一天是一天喽。这种世道,是能指望燕朝神兵天降收复汴梁,还是能指望北梁人善待汉人呢?”

  众女默默为周霓的境况叹气,君荔怯怯插话:“我要带着珍珠回家。有了这些珍珠,我们家就可以多买几亩地,甚至能翻新一个气派的宅院。爹不用出去帮工,娘不用摸黑干活,小妹也不用送去给人当童养媳,我们一家,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有了君荔打头,狄柔也说道:“我要回娘家。管他是出去做生意还是和他娘串通好了卖我,如今我比他还有钱,我还看不上他们家呢!我要回家,让我爹拿去做生意,他那些进货路子我都熟,他能做的,我也能做!”

  其他女子也纷纷说话,各自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计划。一路上都很沉默的雨萱看着手心里名贵的珍珠,无法相信她期待了半辈子能为她赎身的有情郎,如今他依旧未出现,但她却突然自由了。

  无需再日复一日寻觅恩客,那她要做什么呢?雨萱茫然许久,说:“我也不知道,我这一辈子还没干过其他事,我想到处走走,说不定哪一天就想到了。”

  到处走走?赵沉茜不得不提醒她:“这个时节,你一个女子身怀财物四处行走,可不是件好事。”

  “我知道。”雨萱将珍珠紧紧攥在自己手里,对着赵沉茜妩媚一笑,意有所指,“我对这个世道的了解,兴许,可比你详细多了。娘子无需担心我,还是想想,你以后要怎么办吧。”

  雨萱一路上都和她们若离若即,因为她知道,她们这些舞姬都是竞争品,过早交好不是好事。如今她们几人没了竞争,雨萱对赵沉茜不再防备,但也丝毫没有深交的意思。

  她们共同经历了一场海上奇遇,可以说是过命的交情,但她终于摆脱了青楼身份,又意外得到一笔巨款,还是就此别过,以后不要再联系了为好。

  赵沉茜察觉到了雨萱的戒备,雨萱怕赵沉茜说出帮她们售卖珍珠,统一谈一个好价,不惜提前堵她的话。赵沉茜之前确实有这样的打算,不过现在没有了,崇宁新政用一条命教会她,不要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她大包大揽,费尽心力,对方还未必领情。

  既然她们各有打算,那就各自拿着钱走吧,卖多卖少,能否保住,就是她们自己的事情了。

  在场只剩下小桐没说未来打算。小桐捂着额头,那双小鹿一样总是欢快活泼的眼睛难得涌上雾霭,茫然道:“我不知道。我没地方去,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君荔不解,问:“你的父母亲人呢?再不济,你没有心上人吗?怎么会无处可去?”

  小桐垂着头不说话,君荔见小桐的模样,也不再问了。如此乱世,谁没有不愿意对外人提的避讳呢?君荔望向一看就有主意的赵沉茜,说:“沉茜,你肯定早就做好打算了吧?”

  赵沉茜被问得怔了下,突然意识到,她好像没比小桐好到哪里去。

  她曾经以为要奉献一生的北伐事业早早折戟沉沙,如今故国非国,故人也各有前程,好像哪里都不需要她了。

  天下之大,她该去何方?

  赵沉茜瞧见沙滩上有一只螃蟹,她将螃蟹拎起来,随手一扔,说:“天下之大,何处不能为家。这只螃蟹落下来后,大的那只钳子指向何方,我就朝那个方向走,遇到的第一座城池,就是我的去处。”

  女子们怔住,无法相信最冷静理智的赵沉茜,决定去向竟然如此……草率。螃蟹落地,大钳指向东南,赵沉茜便毫不犹豫起身,道:“一切皆有天命。各位,别过。”

  “等等。”小桐也爬起来,匆匆拍掉身上的沙子,说,“反正我也无处可去,我和你一起走。”

  其他女子们也无意久留,纷纷起身,各奔各的去处。很快,沙滩就空了,赵沉茜见周霓始终站着不动,问:“快下雨了,你不走吗?”

  周霓摇头,默然望着浩渺烟波,万顷浪涛,说:“我想在这里,多陪师兄一会。”

  她如此低落,赵沉茜也不好再说。小桐主动跑去海边扶萧惊鸿,赵沉茜看到她吃力的样子,说:“不用管他了。”

  小桐动作一顿:“啊?”

  萧惊鸿的伤口已经被海水泡的发白,再丢在这里一夜,恐怕未必还有活路。赵沉茜冷冷扫过他苍白的脸色,说:“人生自有命数,我把他救到这里已经仁至义尽,能不能活,看他的命吧。走。”

  赵沉茜说完,当真头也不回地走了。小桐扫过萧惊鸿,默默为他祈祷了一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将他身下的石头搬走,不要再加重他的伤势,然后,就快步追着赵沉茜而去。

  沙滩上人聚了又散,各奔东西,宛如命运。周霓迎风而立,将长剑举至面前,两条剑穗被风扬起,宛如天地间唯一的亮色。

  周霓默默在心里喊,师兄。

  可是这一次,师兄不会再回应她了。

  她想到在蜃梦边缘,她引动师兄的剑招后,其实跳下去就能脱梦离开。但她不舍得走,一直等在城墙上,就算生死相隔,至少,让她见最后一面。

  她等了许久,宋玟才姗姗来迟。他依然扣着黑兜帽,遮住了面容和表情。

  周霓上前,为他摘下斗篷。她触碰到帽沿时,他似乎躲了下,周霓看向他,说:“如果你介意,我就不看。”

  就像十八年来每一次,师兄总是退让的那一个,无论她的要求有多胡搅蛮缠。周霓摘下兜帽,看到一张半妖化的脸。

  他的眉目俊朗如常,可是脸颊侧、脖颈处已长处细碎的蛇鳞,血管已经成了青紫色,可见蛇毒之重。周霓一直忍着没哭,看到他的脸时,她再也控制不住,滚滚落下泪来。

  她相信师兄坚持了很久,实在熬不过去了才放弃抵抗,凝聚毕生功力,化成一剑。如果她能早些出门该多好?可是周霓也知道,多半是师兄死后,那只蛇妖才重新开岛,她即便早早出门,也无法找到蓬莱。

  命运就如此绝情,一定要将师兄从她身边夺走吗?

  梦境坍塌的最后时分,师兄告诉她,剑谱的后半段他整理好了,放在桌子右边第二个柜子里。师父偷偷把酒埋到了菜地里,如果他再大晚上去菜地,多盯着他些,不要让他再喝了。

  周霓听到这些详细琐碎,仿佛是家常闲话的遗言,几乎崩溃:“你就和我说这些?这些事情我不知道吗,我千里迢迢追到海外,就是为了听这些话吗?我还不如不来呢!”

  宋玟看着她笑了,说:“阿霓,别哭。如果你追过来,说明小师妹长大了,我很高兴;如果你不来,说明你开始了新生活,我更高兴。以后我不在,你要撑起周家,好好照顾师父师娘,如果遇到喜欢的人,一定要全心全意嫁给他,不要再想我。我在锦绣阁为你定制了一套嫁衣,应当已经做好了,只要你去店里报出名字就能取。你们成婚时,记得将婚书烧给我,如此,我才能安心去投胎。”

  周霓看着他,眼泪簌簌落下,他收到她的婚书才肯投胎,她连期待他转世的机会都没有。

  锦书断绝,阴阳两隔。他宁愿被折磨而死也不肯让殷夫人近身,她以为他的遗言会是海誓山盟、轰轰烈烈,没想到,就是再日常不过的嘱咐。

  然而,正是因为足够细节,足够寻常,周霓才觉得崩溃。他依然记得家里每一件琐事,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师妹的剑谱,师父的酒,没有取回的嫁衣,他亲手安排的一切,唯独他看不到。

  “为什么?”梦境马上就要坍塌,但周霓不肯离开,执着问他,“你和我说过,活着最重要,你不介意所谓清白。如果我独自遇到北梁人,打不过时就以安全为重,其他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紧。你告诉我那么多遍,为什么你自己做不到?我也不在意清白,顺从了殷夫人又如何,只要你能回来就好。”

  宋玟一直专注望着她,仿佛知道,看一眼就会少一眼。在婚礼前夕,不得不丢下他从小教到大的师妹,宋玟才是最遗憾和痛苦的。若他能离开,或许会不顾一切,可是他偏偏知道,他离开不了。就算顺从了蛇妖,她也会将他杀掉。

  命不由己,他的爱,就成了他最后能坚守的东西。宋玟的目光悲伤而温柔,说:“阿霓,有些东西比命更重要,无关爱情,而是自由意志。我爱你,就是我的自由意志。”

  宋玟趁周霓不备,将她推下城墙,向现实落去。哪怕这种时候,他的动作依然是准确而轻柔的,周霓不受控地向下坠落,拼尽全力想抓住他,然而,他只是站在轰然倒塌的城墙上,含笑目送她远去。

  现实和梦境交错的边隙,她听到低低的吟唱,最开始是师兄的声音,最后,变成海兽空灵优美的歌声:“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有所思,在大海之南。我愿意将最珍贵的东西赠送给你,双珠玳瑁簪,饰以明玉环。听说你有二心,我立即拆碎它,捣毁它,烧掉它!烧掉还不止,我还要将灰扬到风里!我发誓,从今往后再不思念你,永与君绝。

  这是周霓第一次从街坊口中听到师兄以后要做他们家的上门女婿时,特意抄的一首诗,跑过去威胁他。她听惯了穷小子娶恩人的女儿,最后功成名就、抛妻弃子的戏文,很担心师兄也变成这样,特地前去敲打他。

  那时,她为了表达自己的警告,一边念这首诗,一边当着他的面,将一只枕头砍成碎片。师兄也是像现在这样,笑着看她,等她发完疯后,俯身归拢起枕芯里的草药,第二天清洗、晾晒过后,重新缝成枕头。

  那只破枕师兄在用,当夜,他就将自己完好的枕头换给了周霓,免于周霓被母亲骂。后来周霓每每想起这件事,都恨不得钻进地缝。

  逢年过节,她也试着提过,让师兄换只新枕头,师兄都说无碍。周霓一触碰那段记忆就尴尬,最后也只好当做没发生过。

  那个枕头师兄一直用至今日,这首有所思,也成了周霓唯一会的诗。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一语成谶。

  周霓想着往事,不知不觉,竟然已走到海水中。确实要下雨了,大海波涛汹涌,逐渐现出狰狞模样,周霓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要是就这样走下去,她就能和师兄团聚了吧。

  师兄说过,没收到她的婚书,不会投胎。师兄从来守诺,她要是现在下去,肯定能找到他。

  他可能会生气,但她撒撒娇,始终缠着他,兴许,他就会心软了吧。

  他们可以多在酆都待几年,等父母也来到冥界,再一起去投胎。哪怕去盛世做草芥,也好过这一世无君无父,无法无纪,乾坤颠倒,命不由己。

  周霓泪水夺眶而出,对着海浪崩溃大吼:“啊!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既给她慈爱的父母,又让她生在北梁做汉人。既给她青梅竹马的佳侣,又让他们阴阳相隔永世无期。

  周霓多想就这样一死了之,可是她知道,师兄不会高兴,父母也会伤透了心。他们已经失去了师兄,她不能让他们再失去女儿。

  师兄一定不愿意她寻死觅活,哪怕他死了,他也化作黑衣人,用自己的方式守护这个人间。她怎么敢如此懦弱,抛下父母,抛下师兄的志向,私自奔爱情而去?

  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师兄盛世之愿,尚未看到,她如何敢死?

第60章 报应

  临安。

  管家听说谢徽回来了, 匆匆跑出来。他瞧见谢徽的脸色,忙从侍卫手中接过伞,撑在谢徽头上:“相公慢走, 这些天临安一直在下雨,仔细脚下的路。”

  谢徽容色淡淡,面如平湖, 要不是下人禀报,管家都看不出谢徽生了病。一路无话, 谢徽回屋,独自进里屋换干净衣服,管家知道谢徽的规矩, 安分等在帘外,道:“相公回临安怎么也不派人通传一声, 奴才也好给您安排热水。奴才让厨房煮了姜茶,相公暂且驱驱寒。”

  谢徽解开半湿的衣服, 搭在屏风上。那夜大费周折却无功而返, 谢徽当然不甘心, 他命人在海上搜了很久,恰巧这几日海上风暴多, 他在船上受了凉,头脑昏昏沉沉, 连嗓音都是喑哑的,要不是临安这边实在等不得了,谢徽还不肯回来。

  谢徽按了按眉心,勉强支撑着精神,问:“我出门这段时间,朝廷可有大事?”

  “朝中一切如常。楚王妃最近又送了一批女子入宫, 官家正忙着开枝散叶,政务都交由宰执们商议,若无大事,不必来问他的意见。这么多年了,政令大都有章程,能拿得准的奴才代您盖了章,拿不准的都放在书房里,等您定夺。倒是皇后,派身边人来了好几次,说是有事请您商议,让您病好后,务必回信。”

  谢徽这次出门用的借口是身体不适,出门休养,他不知道萧惊鸿那边用了什么理由,但显然惊动宋知秋了。蓬莱岛宴会已办了好几届,本身就小有名气,而这次的主题还是死而复生,难怪会惊动深宫中的宋知秋。

  谢徽轻轻嗤了声,淡道:“她能有什么要紧事,无非是着急生皇嗣,看不惯宫里那些莺莺燕燕,以及不满楚王妃手伸太长。深宫妇人争宠的手段,以后这些事你回绝了就是,不必转告我。”

  “是。”管家应诺,摇头叹了口气,“官家也真是,年纪轻轻,春秋鼎盛,后宫佳丽也不少,为何就生不出孩子呢?莫非真如坊间编撰,是当年南逃路上,伤了身体?”

  谢徽正在屏风后打理衣领,在自己家里,他没有穿繁复的衣袍,而是换了身青灰色素纹袍。他手指修长,连拉领子的动作都显得有条不紊,优雅从容,似乎没留意到管家的话。唯独在暗光里吐气的青猊兽知道,谢徽垂下睫毛,冰冷而无声地笑了下。

  他和楚王夫妇做了多少亏心事,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兴许,是恩将仇报,犯了天怒,遭报应了呢。

  谢徽终于将衣袖整理妥帖,缓步走出屏风。他侧坐在榻上,抿了口姜茶,问:“家里呢?”

  管家支吾了一声,似乎拿不准该不该说:“宅子里也一切如常……”

  “说。”

  管家想起谢徽的手段,不由打了个寒战。他们这位谢大郎君看似光风霁月、谦谦君子,年纪轻轻就官拜宰辅,历经两朝屹立不倒,官场上人人称赞谢相公温和儒雅,几乎没见他与谁红过脸,然而管家却知道,谢徽最是猜忌记仇不过。

  他心里有仇,却从来不说,而是依旧在家做孝子贤孙,在外做和气老好人,慢刀子割肉,一点点折磨仇人。

  既害人,又害己,总之他不好过,那么别人也要跟着他一起生活在地狱中。

  管家不敢再耽误,如实说道:“相公出门后,薛夫人不知怎么听到了风声,上门探望老夫人,想将薛姨娘接回去住。”

  “接走了吗?”

  “自然没有。”管家忙道,“奴等谨记相公的吩咐,说薛姨娘有家事需操持,婉言相拒。老夫人那边派人来了好几次,奴都没有放人。”

  说曹操曹操就到,院外传来吵嚷声,隐约能听到一个激动高亢的妇人声音:“我是他的生母,母亲见儿子,还需要通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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