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月轻舟
贺逍看贺知煜背对着自己,背脊挺直,好像也没什么触动,想起件事情还是要和贺知煜说一下,自然道:“知煜,你终于回来了。孟氏在贺家也就三载,你回头还是要再娶的,不便让她入族谱了,至于下葬,也不便让她葬入贺氏墓……”
他还没说完,便看见贺知煜猛的转头看着自己。
贺逍才恍然发现,原来他神色悲凄,显有大恸。而那眼神锋利如刃,烧灼如焰,似要将他扼
死。
贺逍见过这眼神一次。
是在北境。在墨于。
在骤风凛凛,长旗猎猎的城楼之上。
在贺知煜弱冠之年,被敌军围困到快要弹尽粮绝之时。
贺逍征战多年,已然觉得取胜无望,对他说,着手准备弃城吧。
主要将士可夜遁而走,城中百姓却无法顾全。
他已尽人事,将军并不为神,胜败也是常有之事。弃卒保车,合理合情。
便是到了金銮殿,他也可以解释。
那是贺知煜生平第一次,也是仅有一次,用那样烧灼的眼神看着他。
今天,他又一次见到了。
第39章 火葬场开启 今天是发疯的伤心小贺
贺逍被这眼神震得退了半步, 腿上的伤骤然作痛。
他看贺知煜的眼神,忽然气不打一处来。
连日的心力憔悴奔波忙碌, 不能再完全康复的腿,根本没死拿了他十万两不知在哪里逍遥快活的孟云芍,还有现在他这显然是动了真心的不值钱儿子脸上的表情,真是让他觉得讽刺。
他凭什么这样看着自己?
当年在战场上,贺知煜彼时年少,心气极高,还不懂得进退转圜, 平日少言寡语的他竟讲了一大通什么“与城同在绝不苟活”“寸心至死如丹”之类的鬼话,贺逍都觉得可笑。
他不过十六岁才从军,到弱冠也只区区四年, 中间还有时要返京读书, 竟能跟自己的父亲叫板。
稚子年幼,他能懂什么?经验还有军策, 他又有什么?
他狠狠责骂了贺知煜一通, 贺知煜也没再坚持什么。
谁知贺知煜转头竟偷拿了他的虎符, 趁着金兵以为就要得胜夜间饮酒欢庆之时,仅数十亲卫相随就悄然趁夜色出城, 又命手下调动兵马在后。
临到敌军营地时,贺知煜再也隐藏不住, 被金兵发现。
他骑一匹墨黑神骏穿敌营而过, 耳边箭声呼啸而不惧, 手上雕弓挽如满月,于本该射程之外的距离,神鬼莫测般一箭射穿了正于台上谋策指挥的敌首的咽喉。
上万将士分几路紧随其后,趁金兵怔愣, 群龙无首之时,以四倍兵力悬殊一举歼灭对方,可谓奇袭。
墨于为北方要害重镇,此战胜利,意义重大。以此为起点,北境失地渐复。
这件事,是贺知煜一生的荣耀,也是整个贺氏光宗耀祖的壮举,足以写进贺家的家族列传之中。
却无人知道,这一直是贺逍心里不能提及的一根刺。
在这个故事里,他到底是什么角色?
阻碍儿子少年英豪,惊才绝艳的跳梁小丑吗?话本子里都得把他这种归成反派。
从那以后,贺逍更是看不得儿子对自己有丁点的忤逆。
贺知煜倒是也没有再忤逆过,不仅对他毕恭毕敬,对外也一直说都是父亲的谋划。可先皇上心明眼亮,仍是把守护北境之责全权交给了贺知煜。
且常时不时有政见不合的人讽刺贺逍为何不自己去,要遣了自己的亲儿子做这危险勾当,实在是让他里外不是人,有辱威名。
可那毕竟是在战场上,事关上万人生死,尚还有得可说。
如今他这是什么样子?
在家中,这可是在永安侯府,为了一个把自己父亲害至如此境地的女子,竟能做出这种做作姿态!
“你这是什么眼神?”贺逍冷冷问道,语气中已隐隐有压制不住的怒意。
他想起上次因为曹霖想处罚孟氏的事情,贺知煜一而再再而三地同他说“此事同孟氏无关”,今天他又想说什么?说“此事于礼不合”?
他现在烦躁至极,真的不想再听这些屁话。
“父亲,”贺知煜神色凌厉,开口却语气冷静,似仍是谦和恭谨。
贺逍打断他道:“别再说了!此事我已有定论,你照办就是!”
“父亲,”贺知煜却语气平静,忽然语出惊人:“您刚才所说,可是人言?”
贺逍闻言瞬间呆若木鸡。
贺知煜刚才说了什么话?到底说了什么话?他是产生幻觉了吗?
贺清娩和侯夫人及一众人等恰巧赶到,虽没听到前言,却都听到了贺知煜这句话。
众人霎时惊骇,贺清娩喃喃道:“知煜……”
侯夫人见贺知煜似有疯魔之态,赶忙走上前去,想劝解两句:“知煜你……”却被贺逍伸手拦下了。
贺逍怒极反笑,不可置信道:“你刚才说什么?”
贺知煜眼中的火焰没有退却半分,一字一顿道:“我说,父亲刚才所说,可是人言?!”
堂中鸦雀无声。
贺逍的脸上满是讽刺:“你竟为了一个女子,为了区区一个小门小户的养女,如此说你的生身父亲?你竟……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
贺知煜心中闪过孟云芍的笑影,她说,“同他讲讲道理”。
贺知煜看着自己的父亲,失望与悲戚溢于言表:“我妻,是我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正室发妻!她温柔贤惠,懂事知礼,为这个家起早贪黑,辛苦操持。父亲竟能说出让她不入族谱,不葬祖坟的话来!父亲此言,可有丝毫顾念父子之情,可有分厘想到为人之义!所以我问,父亲刚才说的,可是人言?!”说到最后,贺知煜的声音几乎已变成了嘶吼。
贺逍何时受过这种悖逆言语?
他热血上头,亦不退让,高声喊道:“我还不是为了你,为了贺氏一族着想?!你将来再娶高门女子,她如此身份,却在祠堂里,在祖坟里,你不是让继妻看着碍眼吗?!”
贺知煜觉得荒唐至极:“再娶?”
娶谁呢?他这一生,还要再娶谁呢?
天下之大,却再也没有她了。他的幸运,已被上天收走了。
再也不会有了。
贺知煜心如死灰:“父亲放心,我此生都不会再娶了。”
贺逍气得脸已变色,咬牙切齿道:“你说的这是什么悖逆之言!你尚且无子!孟云芍,她算个什么东西?让她在侯府中待了三年,已然是她祖坟冒了青烟,对她宽大了!当初真不应该由着她在府里……”
贺知煜看着贺逍,神色凄凄,打断道:“那父亲为何当年同意和孟氏的婚事?为何在祖母的寿宴上,不能像小叔一样,当场拒绝离去!要不是这场婚事,她本该……本该……”
贺知煜说不出口。
他心里如何不知?她本该早就成婚,同那位光风霁月的江大人一起,过上了琴瑟和鸣的好日子。如今却在这里被岁月磋磨,香消玉殒,最后还要落得个连族谱都不能入的结局。
他怎能忍心如此?
贺逍自然只是为着声名才答应的婚事,但又怎能承认:“贺知煜,你是在质疑你的生身父亲吗?‘君为臣纲,父为子纲’,难道你现在连这点道理,你都不懂吗?你还是永安侯府的世子吗?!还是我永安侯的儿子吗?!”
贺知煜的脸上划过泪滴,流进了嘴里,冰凉,苦涩。他不正是一直以来,太过于知道这些,才连想给自己的妻子一点点正当的权利,都如此难吗?
他眼神空洞:“只是侯府的世子,不是人吗?”
贺逍气急,扬手便要扇他一个巴掌。
贺知煜眼前又浮起她的倩影。
她笑着说,“那日世子何必挨打,不如直接夺了他的鞭子”……
贺知煜抬手,瞬间制住了永安侯扬起的手腕,似乎比想象中要容易很多。
贺逍惊讶,没想到他竟悖逆至此,想要抽手再打,手腕却被贺知煜死死制住,纹丝不动。
贺知煜想,原来父亲的力气并不如他想象中那么大,原来他早就比父亲高上许多。
眼眸朦胧中,他看见孟云芍眼神明亮,模仿他的语气,对他笑着:“为何不能直截了当同侯爷说,‘我夫人便是喜欢经商,父亲管好自己便是’!”
她不过是喜欢摆弄些铺子的事情而已,为什么到最后都没能如愿?
贺知煜哀然心死,语气凄然:“父亲出去吧。这里是她睡着的地方,我不想在这里闹了。孟云芍是我的妻子,交给儿子吧。父亲,管好自己的事情便是。”
他唤竹安:“竹安,为我准备丧服。”
竹安一直在外候着,听闻赶紧道:“好。”
贺逍觉得贺知煜简直疯魔到了极致,全然换了个人:“你难道是要为她披麻戴孝?别说是孟氏这种出身,就是高门女子,男子又何须做到如此!你如此高调,将来……将来…… ”
贺逍本想说将来怎么早点娶公主,又想到他刚说的此生不娶,没说出口。
贺知煜苦笑一声:“高调?是。我要全府上下哭丧送葬,绕城一周,让夫人风光葬入贺氏祖坟。再为夫人,守孝三年。”
贺知煜走到侯夫人的面前,低声问:“母亲,不知此时再筹备,来得及吗?”
侯夫人见贺逍神色,知他定然不愿。之前她本想大办,相关事宜都已联络好,是贺逍未允准,此时重拾,倒是不难。
她犹豫了片刻,但想到孟云芍三载过往种种,仍是回答了一句:“来得及。”
与此同时,也有一个声音响起,几乎和侯夫人同时说了“来得及”,贺知煜转头看,是二哥的夫人,公孙燕。
贺逍无言,他心中疲惫,有些失了气焰,冷笑道:“贺知煜,你当真要如此吗?”
他觉得一切真是荒谬,早知如此,还不如直接说孟云芍跑了便是,何需如此大动干戈。
可他看着贺知煜痛苦哀戚,竟敢忤逆自己的样子,又生出一种“不如就让你觉得她是死了,痛苦剜心”的隐隐痛快感。
又想到若是来日有一天,贺知煜知道孟云芍根本就没死,而是在外逍遥快活,不知会因为今日此举恨成什么样子。彼时他该知父亲用心良苦。
贺知煜将破军入鞘,没有正面回答:“知煜今日持此剑,送夫人。”
……
漫天纸钱纷扬,送葬队伍漫长。
贺知煜行在送葬队伍的最前,看纸钱飘洒零落如尘,暮春绚烂燃烬。
他在心里一遍,一遍,一遍描摹孟云芍的音容。
她红着一双杏眸,看着他,说:“煜郎,今晚不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