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怀珠
谢不渝一声不吭,搓动手指,在“嗞”声里硬生生捻灭灯芯。
青烟蹿上佛像。
“罪过,罪过……”镜观悔痛不已,竖掌忏悔。
谢不渝松开手指,眼神一敛,走出佛殿。
*
大相国寺外,一辆华贵的马车缓缓驶离。
辛湄坐在车厢里,把玩着从走廊摊铺上买来的零碎古董,眉眼藏在暗影里,半晌不动。
江落梅坐在另一侧,膝盖上放着辛湄赐予他的彩墨,亦是低垂眉睫,一语不发。
马车在街头转弯,驶向景仁坊,车轮碾压过地面的坑洼,微微颠簸。辛湄收摄神思,放下手里的箭镞,道:“江相公家在何处?本宫送你回去。”
江落梅开口,沉默太久,嘴唇竟差点黏在一块,他声音发哑道:“在下家住修文坊,庆水巷。”
辛湄看向他,意味深长:“离本宫的公主府很近啊。”
长公主府坐落于景仁坊,往西是惠和坊,往东则是修文坊。三坊挨在一块,都是永安城里寸土寸金的地段。
“听江相公的口音,是自小在永安城里长大的?”
“在下祖籍洛阳新安县,并非京城人士。”江落梅答得平静。洛阳离永安不远,两地口音算是相近的。
辛湄又问:“今年多大?家里是做何营生的?”
江落梅继续答:“在下今年二十有四,家父开有一家画馆,以卖画为业。”
“那算是从商……难怪能在修文坊住下。”辛湄语气恍然,看向车外,手指敲在车牖上。
江落梅没往下接,静默片刻,忽道:“殿下今日带我去大相国寺,是为了邂逅谢将军吗?”
辛湄敲车牖的手指一顿,目光掠回来,眼瞳里闪过一分诧异与惊疑,旋即笑道:“你看到他了?”
江落梅点头。
辛湄倒也不瞒,承认道:“嗯,我想让他吃吃醋。”又道,“以前他不理我,我便去找旁人,他若知晓,必定醋意大发。一吃醋,便会来找我了。”
江落梅不语,手指放在膝盖上,衣袍已皱了一角。
“你介意吗?”辛湄问他。
“介意。”
辛湄一愣,着实没想到,定定看着他。
他也定定地看过来,微微上挑的一双眼清凌凌的,眼型是谢不渝的眼型,但那眼神孤傲、愤怒,像藏着另一个人。
辛湄屏住呼吸。
“殿下,庆水巷到了。”车外传来车夫的声音。
江落梅起身,双手捧起那盒彩墨。
“殿下金尊玉贵,在下一介白衣,卑如蝼蚁,不敢消受。”他行完一礼,把彩墨放回座上,掀帘下车。
辛湄差点被他掀飞的车帘打到,往后躲开,扭头看向窗外,看见江落梅走得干净利落,头也不回。
她目瞪口呆,后知后觉竟被区区一个探花郎甩了脸,匪夷所思,气愤道:“莫名其妙!”
*
留风阁。
檐外一树桃花开得秾丽,花团粉红,香气袭人。候在走廊外的侍女们个个屏气噤声,竖耳分辨着屋里的动静,头也不敢抬。
原因无他,长公主的心情最近一直阴晴不定,今日走时尚是晴空万里,转眼一回来,又是阴云密布,风雨欲来。
“殿下息怒,为那种人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
果儿奉来花茶,又捧上辛湄最爱吃的酥糕。
“哼,那种人。他既然知道他不过一介白衣,卑如蝼蚁,哪里来的胆子敢扔本宫赐的礼品,驳本宫给的脸面?”
辛湄坐在方榻上,胸脯一下下起伏着,越发想把江落梅拎回来,当着面重新跟他吵上一架。
“殿下英明大度,何须跟那种人计较?”果儿绞尽脑汁,“要奴婢说,能得殿下青眼,乃是他三辈子修来的福气。今日整这一出,指不定是……欲擒故纵呢!”
辛湄一震:“欲擒故纵?”
果儿点头:“是呀。全城人都知道,他的模样像以前的谢小侯爷,殿下为何青睐他,他再清楚不过。可是做人的替代品,心里总是会不甘心。如今小侯爷回京了,真珠在前,他一颗鱼目岂还有容身之地?今日忤逆殿下,指不定是以退为进,想要叫殿下对他另眼相看,日思夜想呢!”
辛湄眉心微蹙,回想在马车里与江落梅谈起谢不渝的情形,疑信参半,斥道:“什么猪脑子。”
骂是骂,但窝在心里的郁气好歹是解了一些,辛湄瞪向小几上的那盒彩墨,若有所思,忽道:“把西厢的那口箱子取来。”
果儿一呆,差点说不出话,被辛湄瞪了一眼,才赶紧领命。
很快,两个扈从抬来一大口黑漆嵌金片的箱笼,果儿打开,扇了扇扬在空气里的灰尘,疑惑地看向辛湄。
辛湄走上前,低头注视箱内,从琳琅满目的藏品里找出一个檀木画匣,打开后,取出一幅画卷。
画卷展开——泛黄的粗绢,褪色的彩墨,云髻高耸、珠围翠绕的各色美人……正是周昉的那幅《簪花仕女图》。
“殿下……为何突然看驸马爷留下的箱子?”
果儿在一旁斗胆发问。
萧家覆灭后,辛湄留下萧雁心的遗物,封藏进了这口箱笼,派人存放在西厢房里,两年来从来没有动过。
今日是第一次打开。
辛湄看着画,眼神晦暗,良久后,把画放回箱笼,淡声道:“搬回去吧。”
果儿更费解,到底不敢违逆,关上箱盖,领着扈从把箱笼搬回西厢房,回来后,看见辛湄坐在方榻上,手里勾着佩戴在腰间的香囊,目光游离在虚空里,整个人看起来茫然而感伤。
“殿下,那这盒彩墨……”
果儿趋步上前,询问如何处理小几上的彩墨。那是江落梅走前撂下的。
辛湄看去一眼,平静道:“先收着。”
“是。”
果儿收走彩墨。
辛湄忽感疲惫,歪头靠在扶手上,她今日生气,气的并不止是江落梅,更是谢不渝,更是她自己。
当年做的事有多荒唐,她心里知道。也许那时候年少冲动,头脑发昏,以为那是当下唯一的抉择,但是后来长大了,成熟了,知道了那些做法有多恶劣,如今想要弥补,能来得及吗?
他今日生气吗?
他说不愿意听她解释,是真话还是气话?
在大雄宝殿与江落梅一起供奉长明灯的时候,他是躲在偏殿里的吧?
……
谢不渝的脸一次次从眼前掠过,像从心里拔出来、又扎进去的长刺。辛湄恨他绝情,也恨自己卑劣,深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快要窒息。
她听见果儿去而复返,问道:“他今日还来的衣裳呢?”
果儿一怔,想起那件红衣,赶紧去拿来。
外面春光融融,一片艳阳,辛湄身上却感觉冷。她披上果儿拿来的红衣,躺倒在方榻上,看见廊外春风吹拂,落英纷纷,想起以前与谢不渝一起坐在廊下赏花的事。
她低头嗅上红衣,像以前那样,想象十九岁的谢不渝仍然陪伴着自己,却从那衣裳上嗅到一抹淡淡的、并不属于谢不渝的气味。
像是大雨后青翠的竹林——很陌生、又似乎有些熟悉的气味。
第11章
“长公主的确是够狠心的呀。……
戌时,华灯初上,酒楼外车水马龙,人潮熙攘。
夏桐倒满三杯酒,拿起一杯,向谢不渝笑道:“六郎,正三品的冠军大将军——这可是当初伯父戎马一生才拿下的官品,你方才二十有四,便能有如此作为,真乃谢家宝树!这一杯,便敬你否极泰来,青出于蓝,鹏程万里!我先干了!”
孔屏跟着拿起自己那杯酒,讪讪附和,一口干下。
谢不渝喝完酒,夏桐又给他与孔屏两人满上,脸上全是与有荣焉
的神气,骄傲地道:“这第二杯,便敬你衣锦荣归,乔迁大吉!”
诚如他先前所言,赐封的圣诏颁发下来后,果然有赏赐他豪宅一座,且那豪宅不是别处,正是昔日被查封的西宁侯府。
“不过要我看,你也不必急着搬家,侯府被查封多年,里里外外收拾一通,需要不少时间。你且安心在惠和坊那儿住下,等婚事定下来,在大婚那一天搬进去,双喜临门,方是妙哉!”
孔屏听得一愣:“二哥要成亲啦?!”
夏桐“啧”一声,放下酒杯:“孔校尉,我如今都是当爹的人了,他多大?比我还年长一岁,难道不该成亲吗?”
孔屏松了口气,原来是催婚呢,他目光从谢不渝脸上移开,很费解:“那我跟你同岁,我也没当爹啊。”越说越疑惑,“你们京城人成亲都那么早吗?”
夏桐被问住,想起他俩从边关而来,前些年都是一头扎在沙场上,金戈铁马,吞风饮雪,自然没有谈婚论嫁的良机。他惭愧道:“没有,我的意思是……你们好不容易建下功业,凯旋获封,应当趁着这一次的机会解决一下人生大事。”
孔屏了然,蓦地想起什么,看谢不渝的眼神陡然复杂。
“圣上为何留你们待在这儿,想必你们也听说了。遣走朔风军,却偏留下主将,一则是忌惮,二则也是想拉拢。为人君者,拉拢人的办法也就那几样,这一次,十有八九便是赐婚。六郎是什么性子,我再清楚不过,旁人硬塞给他的,他肯定看都不愿多看一眼,所以呀,不如趁着赐婚圣旨下来以前,先自己寻摸一个。”
孔屏想起今日在大相国寺里撞见的长公主,圆溜溜的虎眼瞪得更大,闷不吭声地喝了口酒。
“当年他在永安城里打马游街,一笑成名,爱慕他的高门千金多如牛毛。如今官封三品,想要寻一个可心的夫人更是易如反掌。不过,选择多了,也容易挑花眼,按我的经验来看,选夫人最重要的还是看品性。就说太史令家的长女顾大小姐,自从六年前在一次春宴上看见他后,便一直芳心暗许,痴慕多年,苦等他至今未嫁——这样的赤诚之人,才是真正的坚贞不渝,可堪良配啊!”
孔屏差点被口中酒呛住,心想兜这一大圈,原来是想说亲呢。偷瞄身旁一眼,轻咳道:“那……等了这么多年,年纪也不小了吧?”
夏桐抿嘴,道:“如你所言,京中贵女向来早婚,顾大小姐为等他蹉跎至今,乃是承受了极大的家族压力。这样的决心与情义,难道不是更令人动容吗?”
孔屏张口结舌。
夏桐踌躇满志,看向主人公:“六郎,要不要我帮你把人约出来,你先相看相看?”
“不用。”
“为何?”夏桐激动。
谢不渝道:“不想跟你沾亲带故。”
夏桐语塞,心想这人记性倒是顶顶好,昔日爱慕者那样多,竟能记得顾大小姐是他夏桐的远方表亲。他道:“别开玩笑,我这次是认真的。虽然说你以前风光无限,可是伯父出事后,多少人在背后落井下石,那些爱慕你的女人又有几个是真心?就连那一位——”
他戛然而止,看见谢不渝眉睫下一片阴影,自知不该提起那人,闷声道:“总之,患难见真诚。放眼这世上,能一心一意对你的女人除开顾大小姐以外,我是想不出第二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