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怀珠
众人打了个寒噤,趋步退下。梁文钦独自一人跪在前方,心里开始有不祥的预感,但无论如何,他至少是天子岳父,与辛湄相斗,也是授其口谕,今夜就算脏污满身,他也总能洗清嫌疑。
“陛下……”
他缓缓抬头,后半截话没能说完,耳朵里突然嗡嗡作响,反应过来时,人已被辛桓一巴掌扇倒在地上。
“陛下息怒!老臣冤枉,恳请陛下为臣做主!”梁文钦先是懵了一瞬,旋即声泪俱下,伏在地上用力磕头。
辛桓也是气急攻心,但看他一个老头,今日又是五十大寿,狼狈不堪、泪眼婆娑地在跟前磕头,到底不忍,厉声道:“起来!”
梁文钦却不起身,哽咽道:“今夜事发蹊跷,贼人用心险恶,陛下若是不替臣做主,臣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贼人用心险恶……”辛桓极力克制,恨得脸红脖子粗,“那个贼人,不正是你吗?!”
“陛下明鉴!”梁文钦额头渗血,混浊的一双眼里也通红噙泪,“今日乃是臣的五十大寿,臣与长公主交恶,人尽皆知,臣怎么可能蠢笨到在自己的寿宴上将其毒杀?!此案必然是有人暗中筹划,蓄意栽赃!万望陛下彻查!”
辛桓平复内心愤懑,自知梁文钦所言在理,可若非是他,天底下还有谁胆敢在众目睽睽下毒杀辛湄!
“不可能蠢笨到在自己的寿宴上将其毒杀……那梁相是打算在哪里取她的性命?存义山吗?!”辛桓深吸一口气,熄灭下去的怒火重又燃将起来,“设局刺杀皇室,却只拿区区一个兵曹参军垫背……梁相,你可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梁文钦噤声。
辛桓便知猜对,上次那一桩大案,幕后元凶果然是他眼前的这位股肱权臣。他又气又恨,切齿道:“谁替你办的?”
梁文钦心虚道:“微臣门生,兵部侍郎赵潮生。”
“来人!”
金吾卫统领周靖之应声而至。
“把赵潮生拖出相府,杖毙。”辛桓面无表情。
“是!”
梁文钦愕然瞠目!
“你听着——”辛桓居高临下,凤目森森,冷然道,“朕是叫你与皇姐博弈,从她手中收回实权,但从未允许你伤她分毫。这世上,有朕在一天,她便一天是大夏最尊贵的女人,谁敢让她有性命之虞,朕必让谁死无葬身之地!”
*
西边一轮残月慢慢下沉,夜风刮来寒意,谢不渝站在庭院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主屋那一排发黄的窗牖。
侍女急匆匆从里面出来,又急匆匆进去,不知多久,果儿端起一碗热腾腾的汤药送进屋,出来时,御医跟在身后,擦着满头的汗,似乎忙完了。
谢不渝走上去。
“将军稍安勿躁。”御医赶紧拦住他,差点没站稳,扶着门框解释道,“殿下中的毒奇险万分,老夫也是前所未见,如今只是暂时用药压制住她体内的毒性,能否救回一命,尚未可知。眼下正是紧要关头,还请将军继续候在屋外,莫要打扰。”
谢不渝脸上肌肉绷紧,往后退开。
果儿先送御医下去休憩,回来后,朝谢不渝喊了声“小侯爷”,劝道:“殿下吉人自有天相,这次一定能熬过一劫。天都快亮了,要不您先回府休息,殿下醒来后,奴婢会遣人来府上送消息的。”
谢不渝一言不发。
果儿无奈,示意树下的小石桌:“那您在院里坐着等候,好吗?”
谢不渝看向她,分辨她神情,眉峰倏而一动。
果儿走后,谢不渝若有所思,走去桌前坐候。
孔屏赶来时,月影残缺,东方已微微破晓,他跟着侍女走进庭院,看见谢不渝抱胸坐在石桌前,纹丝不动,整个人石化一般。
“二哥。”
他走上前,坐在对面。
谢不渝抬起双睫,疲惫的眼眸里依旧藏着一分锋芒。孔屏问道:“殿下如何?”
“服了药,待醒。”谢不渝道,“相府呢?”
孔屏赶来,便是为汇报相府里发生的事,说得那叫一个绘声绘色:“……赵潮生前脚断气,金吾卫后脚便在相府书房里搜出了毒药。如今只待御医核验,一旦与长公主殿下所中的毒对上,梁相公这次可就是一百张嘴也分辨不清啦!”
谢不渝眉宇不动,眼底越发暗流汹涌。
约莫辰时,主屋传来欢呼声,辛湄醒了。谢不渝起身走进房里,侍女们看见他,纷纷退让。果儿原本在床边伺候,看见他来,也识趣地放下汤药,领着侍女们离开房间。
辛湄靠着引枕坐在床头,形容憔悴,鸦黑的发髻已散开,乌发披肩,更衬得她嘴唇苍白。看见他,她秋瞳微微闪动,含着一点笑意。
“果儿说,你在外面等了一夜。”她柔声,“吓坏了吧?”
谢不渝胸腔里快要断气,他看着她,分明忧心如焚,声音却泠然似冰:“酒里的毒,是你下的?”
第15章
“江相公,你是不是心悦我?……
辛湄的眼神一瞬变冷,又一瞬,那点淡漠的笑意重新浮上来。她坦然道:“嗯,我下的。”
“你疯了?!”
谢不渝愤怒厉喝,额头青筋毕露,他在呵斥她发疯,实则他也仿佛疯了。
抱她回来的时候,她的血沾在他衣襟上,也不知是什么毒,那血的颜色越来越黑,她身上则越来越冷。
他几乎是拼尽全力在呼吸,用发抖的手为她封住心脉,用发抖的声音呼唤她。
他这五年来失态过很多次,也真切地快要疯过一次,可是没有哪一次是像刚才那样惊恐、无助,整个人犹如在无底的黑洞里下坠,下坠……
辛湄被他喝得一愣,默默转开头,一反常态,没有解释。
空气仿佛凝固。
谢不渝气息一顿。
外面日头高照,已是新的一天,崭新的阳光照射在红木海棠花围六柱床上,辛湄身上却是一片灰暗。
谢不渝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尚是人见人欺的七公主跪在长庆宫宫门前的地砖上,满身的伤痕,脸上也是这样毫无表情,周身一片灰暗。
先帝贪慕美人,很长一段时间里,后宫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正是七公主的母亲——徐淑妃。那两年,三宫六院形同虚设,所有的圣眷、赏赐几乎全在徐淑妃一人的瑶华宫,情意浓时,先帝甚至动过册封徐淑妃为后的念头。
可惜,从七公主记事起,那些荣宠
已不再有。
延平十九年,徐淑妃私通故人,被褫夺封号,幽禁冷宫。延平二十一年,腊月,徐淑妃在冷宫自缢。
那一年,七公主才六岁。
七公主是在冷宫的荒草丛里长起来的,饥一顿、饱一顿,苦长到九岁,被贤妃领去长庆宫。
贤妃膝下有一女,长七公主两岁,是为六公主。母女两人身份尊贵,但不得圣宠。
贤妃便赐七公主衣食,赏她住处,派女官教她认字,很快传开贤名,盼来先帝的夸赞与青睐。
但只有七公主知道,贤妃赐来的衣食是六公主的旧衣残羹;赏赉的住处是长庆宫阴冷的柴房;女官来教她认字,用锥针扎她的头皮,责骂她模仿不出六公主的字迹。
每年盂兰节,公主们必须为故去的太皇太后抄经祈福。
六公主奉送上去的佛经,皆出自七公主之手。
那一天,七公主通宵达旦,抄完两份笔迹不一样的佛经后,另外为亡故的徐淑妃抄了一份。
宫女揭发她,那一份专属于为母祈福的佛经被贤妃捏在手里,一张张撕成碎片。
“你可知,为背叛圣上的贱人抄经祈福是何罪名?”贤妃坐在上方责问她,高高在上,仿若神明。
她跪在底下,第一次发出反抗的声音:“我的母妃不是贱人。”
贤妃盯紧她,也不呵斥,唤来宫女,扒开她的衣裳将她痛打一顿,扔去长庆宫外罚跪。
谢不渝第一次遇见她,便是在那扇昏暗的宫门后。她以为他们相识于一场宫宴,但其实早在那以前,她便已走进他的世界。
七公主的过往伤痕累累。
谢不渝知道。
梁文钦在他跟前说——这世上不再有天真烂漫的七公主。他当然也知道。他还知道,这世上的七公主,只是在他们在一起的那两年短暂地天真烂漫过。
那两年,他尚是家世显赫、不可一世的小侯爷,他给她庇护,替她教训六公主,报复贤妃,惩处所有欺辱她的恶人。
她的天真与烂漫,是他用尽所有的少年意气换来的。
可是后来,他换不了了。
他走以后,她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
母妃早亡、父皇漠视、养母长姐憎恨入骨的七公主,究竟是怎样变成的如今这贪权恋位、心狠手毒的模样?
他没想过。
她另嫁他人;她杀夫上位;她与一朝权相明争暗斗、尔虞我诈;她受尽世人的非议、诟骂也要争权夺利,机关算尽——究竟为什么?
他竟然,没想过。
流云蔽日,屋里的光线在一瞬间黯淡下来,明暗的交界消散。谢不渝走上前,坐在床头,拿起放在杌凳上的汤药,喂给辛湄。
辛湄身躯一震,湿漉漉的眼睛看向他,蓦然泪下。
“喝药。”谢不渝轻声道。
辛湄哽咽,克制着濒临崩溃的情绪喝下一口,苦得呕心。她抬起泪濛濛的双睫,定睛看向谢不渝。
“棠儿没了,为救我没的。”她的声音发颤,无助又狠绝,“我不能放过他。”
谢不渝拿汤碗的手收紧,想起棠儿,百感交集,他舀起一匙汤药喂去她嘴唇前,道:“你可以不放过他,但请你放过自己。”
辛湄眼波一颤,泪更汹涌。
谢不渝盯着汤碗,不与她对视,喂完一碗汤药,他把空碗放回杌凳,便欲起身,衣袖突然被抓住。
辛湄仰首看他,泪痕阑珊,眼含期盼:“可以陪陪我吗?”
谢不渝手指微动,藏入袖里,挣开她走向屋外。回来时,他手里拿着盛满清水的漆金面盆,盆里放着棉帕。
谢不渝走回床头坐下,放下面盆,拧干棉帕,为辛湄擦拭脸上泪痕。
辛湄眼圈一热,泪又涌出。
“心狠手辣、权倾朝野的长公主,私下便是如此吗?”谢不渝道。
辛湄自知被他揶揄,吸吸鼻子,收住眼泪。这一刻的温暖与幸福来得太突然,竟有做梦一样的不真实感。
辛湄握住他的手,慢慢拿下来,看向他被烫伤的指头:“擦药了吗?”
手上传来她的温度,微微沁凉,似玉块触碰。谢不渝这次没有躲,道:“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