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来 第28章

作者:水怀珠 标签: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正剧 古代言情

  夏风灌入窗牖,吹得一身彻骨冰冷,谢不渝坐在案前,脸庞埋在昏黄的烛光里,晦暗难明。

  饭碗仍被他捏在左手上,他拾起玉箸,重新夹菜,埋头扒完一碗饭,起身离开。

  酒楼外,夜深人散,灯火阑珊,她来时乘坐的那辆马车早已不在。谢不渝停在原地看了很久,忽听得大街前头传来飒沓脚步声,侧目看去,却是巡夜的金吾卫。他收回视线,掩藏住眼底失落,举步往府里走。

  ——你要是介意,大可不必与我在一起。

  刚走一步,像是被下了诅咒,那含着冷笑的声音突然在脑海中响起,谢不渝脸色发白,脚像灌了铅,走得无比艰难。

  介意吗?

  对,介意啊,凭什么不介意?

  当初是她说愿意等,也是她言而无信,整整五年不给他一句回应与解释。如今,他本来什么也不再希冀了,又是她死缠烂打,满嘴蜜一样的谎话,诓得他再次低头,心甘情愿做与她偷情的奸夫,他凭什么不能介意?

  做她的驸马,听她唤一声“夫君”,与她以夫妻的名义生活在这世上,是他憧憬了多少年、多少次的事。她不会不知道。她亲手碾碎过这份憧憬,又亲手粘回来,粘完后却来提醒他,她与旁人做过夫妻。

  当“我跟他做过夫妻”这句话从她口中说出来时,他胸中有难以遏制的妒火。他其实并没有发自内心接纳萧雁心是她夫君的这个事实。他不敢去想象他们生活在一起的画面,不敢去正视他们在世人眼中的关系……对,哪怕萧雁心已是一个死人,死在她手上,他也会因为他们存在“夫妻”这个关系而痛苦。

  那,痛苦的背后是什么呢?

  其实,不仅仅是介意,更是嫉妒。

第28章

  “我没有心事。”

  夏夜的风闷像一盆烧不完的炭,令人窒息,谢不渝扯开衣襟。

  走进府门,前方传来阵阵拳风声,是孔屏在庭院里打拳,赤裸上身,以前精瘦的骨架已有几分魁梧。

  谢不渝没看,径自穿过庭院往后宅走,孔屏叫住他,沾沾自喜地挺一挺胸脯,双手握拳,鼓出一身腱子肉,自豪道:“怎么样,二哥,跟你比也不差多少了吧?”

  “嗯。”

  谢不渝散漫地应一声,孔屏觉察他情绪很不对,借着月色一看,吓得差点失声。

  “二哥,你没事吧?”

  谢不渝平日也没少黑脸,特别是在军营里训人的时候,那脸色,凶狠得跟阎王似的。此刻他便活似一个阎王,然而又不是凶神恶煞的那种,而是狠戾中捎带些……悲伤?

  “没事。”

  谢不渝走去旁边,在廊前坐下,本来是打算看孔屏再打一会儿拳,指点一二,甫一坐定,目光却凝滞在虚空里,脑海跟着响起那个冷笑的声音。

  ——你要是介意,大可不必与我在一起。

  当初追回他时死乞白赖,如今放起狠话来倒是硬气。怎么,得逞了,耍腻了,就又打算拍拍屁股走人?还是说,他在她跟前就是一分筹码都不能有,非得倾尽所有,事事顺着她来,才有资格与她长久地走下去?

  那她呢?除了满嘴的承诺以外,给过他什么?

  谢不渝心里越来越堵,像是被封死的泥罐,横竖透不出气。

  孔屏犹疑地杵在中央,便欲打完刚才那套拳法,忽见谢不渝霍地起身,像逃命似的,大步消失在夜色尽头。

  孔屏:“?”

  *

  隔天是休沐,一大早,夏桐便抱着一坛酒走进府里来,说是芸娘去年酿的梅子酒可以开坛了,昨儿刚从梅树下挖出来的,他今日要与谢不渝痛饮。

  孔屏接过酒坛,敲打两声,斜睨夏桐:“夏校尉,你一天到晚来找我二哥,就不怕尊夫人吃味?”

  “六郎是我挚友,我来见他,芸娘替我高兴都来不及,怎会吃味?”夏桐说完,想起独自留在府上照看襁褓女儿的妻子,又道,“那这样,下次我来找六郎时,把芸娘、如意都带上!”

  孔屏心想那可别,情场失意的时候接待你一个人就够受的了,还要看你们一家三口秀恩爱,那不是自虐?

  “你别看如意还是个奶娃娃,实则机灵得很,逗弄起来可有意思了,六郎他一准喜欢!”夏桐提及女儿,开闸似的,停也停不住,满眼慈父光芒。

  孔屏听得头大,赶紧“啪啪”拍打酒坛两下,岔开话题:“什么梅子酿成的酒,这般金贵,就这么一坛,可不够喝吧?”

  “尝鲜罢了,我又不是来买醉。芸娘也是高门千金,愿意为我酿一次梅子酒,甭管几坛,我都很有福气了。六郎呢?”夏桐翘首张望。

  孔屏领着他往后宅走,听他三句话不离妻儿,再一想为情所困、死气沉沉的那位,满腹唏嘘。

  “二哥今日心情不好,一会儿见着了,还望夏校尉开解则个。”

  “他又怎么了?”

  “也没什么。”孔屏叹息一声,胡诌,“可能是被困在永安太久,对西州想念太甚,忧思成疾了。”

  夏桐信以为真,跟着他走进内宅,但见谢不渝坐在书桌后,一动不动。孔屏一眼瞄见书桌上那本兵书仍是半个时辰前翻开那一页,心知肚明,扼腕长叹。

  “六郎,今日休沐,一块骑马去存义山喝酒,如何?”

  谢不渝靠在椅背上,眼也没抬:“不去。”

  “今日景德寺有场佛会,慧海大师亲自主持的,你以前不是也与他相熟?有什么心事,叫他替你化解便是。”

  谢不渝听着“景德寺”、“慧海大师”,些许回忆掠过脑海,他心头忽然更沉,道:“我没有心事。”

  夏桐知他嘴硬,笑着在他肩旁上一拍:“行,那我就留在这儿陪你痛饮,不去凑那热闹了。也免得碰见不该碰的人。”

  永安贵女有礼佛的风尚,今日景德寺势必人满为患,辛湄以往就常往那儿跑,要是这次也去了,两厢撞见,岂不是倒霉?

  “孔兄,快叫仆从准备酒盅,一块来喝吧!”夏桐回头招呼孔屏,已然是一副反客为主的架势。

  谢不渝眉峰微动,待夏桐要开酒坛,倏地伸手拦住他。

  “这是什么酒?”他问道。

  “梅子酒。”夏桐耸一耸眉,满脸神气,“芸娘去年酿的,原本说好只是给我喝,谁知你今年回来了,我昨儿求了一晚上,她才准我给你捎来一坛的。”

  谢不渝看他那得意劲,不大爽快,却道:“既然是弟妹亲手酿的,那就换个地方喝吧,免得糟蹋了。”

  夏桐意外,心说算你有几分眼色,痛快道:“行,换什么地方,你说!”

  “存义山。”

  “……”

  *

  “殿下,今日去景德寺礼佛的人实在太多,前面又堵了。”

  果儿从车窗外缩回脑袋,看向闷不吭声坐着的辛湄,暗自揪心。

  景德寺建在山顶,前半截路程都有大道行驶,后面则全是羊肠山径。戚吟风想着今日寺里有佛会,赶来的人势必很多,为不耽误车程,特意绕了条小路,谁知道“英雄所见略同”——挑中这条小路远不止他们这队人马,各家车辆蜂拥而至,短短一炷香的功夫,此处便已是水泄不通,他们被卡在中间,进退不得,委实令人恼火。

  辛湄坐在车厢里,脸色已是出奇的难看,果儿甚是忧虑。昨晚离开故人来后,辛湄哭了许久,今早上起来眼睛都是肿的,要不是前些天答应了陪伴范老夫人礼佛,推脱不掉,必然不会再跑来这里受罪。

  说起这范老夫人也是叫人受气,仗着是先皇册封的一品诰命夫人,膝下又有大理寺卿范慈云这样的大孝子,行事作风甚是高傲,就算是在辛湄面前,也照样是趾高气昂,行峻言厉,稍有差池,就要开口一顿猛批。

  辛湄在三司衙门中没有多少亲信,她老早便想笼络范慈云,奈何这人铁板似的,次次叫她铩羽而归,后来费了许多功夫,才寻着范老夫人这个突破口——范慈云为人重孝,对范老夫人唯命是从,倘若能与范老夫人处好关系,假以时日必能拿下范慈云。

  抱着这样的心态,辛湄几

  次接近范老夫人,没少热脸贴冷屁股,今日与其一起礼佛的机会得来不易。

  世人都说长公主一手遮天,权倾朝野,可谁又知道,这背后有多少难以启齿的艰辛?

  “果儿姑娘,我家老夫人有话,佛会是大事,耽误不得,烦请殿下想些办法,尽快赶到景德寺。”

  车牖外传来范家奴仆的声音,果儿听罢,更是烦闷,堵车又不归公主府管,要是那么容易解决,他们犯得着在这儿干等?

  当然,强行开道的法子也有,一声令下,撵走堵在前方的车驾便是,可是这样一来要开罪多少人?辛湄在永安的名声本来也算不上多好,再弄这么一出,岂不是更加落人口实?

  亏那范老夫人前些天还敲打辛湄,话里话外指摘她不恤民情,以权谋私,今日倒好,触犯己身利益时,便派人来怂恿辛湄“以权谋私”了?

  “叫戚吟风去前面看看,究竟怎么回事。”辛湄耐着性子下达指令。吩咐完,她伸手按揉太阳穴,昨晚几乎是一宿没睡,满腹愤懑、委屈折磨得人心枯力竭,也不知在她走后,谢不渝是何反应?

  罢,猜想这些做什么?他若是真对那件事耿耿于怀,再是伤心、后悔又有何用?她已是这样了,再也回不去、做不成昔日的七公主了,他爱的人若只是以前的自己,她又何苦凑到他跟前去自取其辱?

  外面声音嘈杂,似有一支队伍策马赶来,其中一人嚷道:“老天,前面是在干什么?车队都要堵到我老家去了!”

  辛湄认出这声音,眉心震动,手指下意识攀上车牖,又硬生生顿住。

  “堵成这样,多半是前面发生事故了。六郎、孔兄,你们先在此处等我,我前去看看!”夏桐“驾”一声,**的马儿矫似游蛇,从车队缝隙里穿过。

  与此同时,车队另一侧,戚吟风骑着马钻回来,瞥见擦肩而过的夏桐,先是一怔,以为看错,待得回来,瞧见停在车队里的谢不渝、孔屏,不由讶然。

  孔屏自也吃惊,咧开的嘴角僵住,看看近旁这辆异常眼熟的马车,再狐疑地瞥向旁边的人。

  谢不渝手握缰绳,目视前方,仿佛无事发生。

  戚吟风赶上前,特意先提高音量喊了声“谢将军”,这才凑近车牖汇报:“启禀殿下,三十丈开外,顾家老夫人与虢国夫人的马车不慎相撞,两厢起了争执,这会儿正吵得不可开交,谁也不肯退让一步。”

  辛湄一听“虢国夫人”,当下蹙眉,心想真是冤家路窄。这虢国夫人乃是太后的闺中密友,向来与她不睦,三天两头在太后跟前嚼舌根,唆使太后与她作对。上次在昆明池,太后公开发下懿旨,犒赏能胜过工部的龙舟队,背后便是这位虢国夫人在捣鬼。

  今日难得来参加一次佛会,怎么又有她?

  “取我帷帽来。”

  果儿奉上帷帽,为辛湄戴上。

  辛湄走下马车,余光瞄见旁侧的一匹枣红大马,认出踩在马镫上的那双革靴,小腿收束,衣身紧窄,勒出一身利落有劲的线条——他今日穿的乃是胡服。

  呵,真巧。想见的时候望穿秋水也见不到,如今刚闹掰,头一转就又见着了。老天爷可真是会捉弄人。

  辛湄没往上看,也没与他打招呼,冷淡地等戚吟风开道后,走向车队前方。

  孔屏微微挑眉,看向谢不渝,有心看他反应。

  谢不渝一言不发,手里缰绳却动了动,夹着马腹跟了上去。

第29章

  “知道了,小醋精。”……

  往前三十丈,恰是山径拐角处,因是急弯,撞翻的马车损伤严重,受伤的人员也不少。虢国夫人便是伤员之一,她被侍女搀扶着坐在树荫底下,手扶额头,哭天喊地,声音震得夏桐差点耳鸣。

  “我们夫人好端端地坐在车里,是他们发疯似的撞上来,弄得我们车毁人伤,头破血流!夏校尉既然自持左监门校尉的身份,那务必要擦亮眼睛、秉公执法,替我们做主啊!”

  夏桐听完侍女的呼告,更感觉头痛欲裂,他先前赶来时,这两家人吵得都快要打起来了,他也是没法,手持令牌亮出了“左监门校尉”的身份,这才喊停两方,避免局面失控。可是左监门卫从来不负责管辖城郊山径,他再是擦亮眼睛,又能执什么法?

  再者,顾、夏两家本是远亲,今日坐在马车里的顾老夫人便是他祖母的堂妹,他上个月才刚跟老人家贺过寿,这厢撞见,究竟帮是不帮?

  “什么叫替你们做主?这儿是急弯,最容易发生车辆相撞的地方,你们要休整,不跑到前头大道上去,反而停在拐弯后,这不是明摆着等人撞上来吗?”

  “就是!若非是你们停在那儿不动,两驾马车怎么会相撞?我家老夫人差点从车上摔下来,还没跟你们算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