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来 第47章

作者:水怀珠 标签: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正剧 古代言情

  孔屏一时看得呆怔:“这……这长公主是包了整座酒楼来给她庆功吗?”

  谢不渝欲言又止,看这排场,不

  用想知道必是出自辛湄手笔。没来由的,这次心里竟有些发酸,他有意不往辛湄替戚家平反一事上想,敛回视线,抬脚走入酒楼。

  诚如孔屏所猜,今夜的故人来酒楼被辛湄悉数包下,从一楼宴厅到楼上各个雅座、包厢,皆摆满了为戚云瑛庆功的宴席。

  “门外是何人写的对联?粗浅鄙陋,半分文墨也无!”

  “岂止是没有文墨?那嚣张口吻,说得戚将军何等狂大?‘巾帼不让须眉’就罢了,‘女将独领风骚’?当我大夏无人,能为国争光的男儿一个没有吗?这般写,岂不是成心给戚将军招惹麻烦?”

  “都低声些,门外那庆功对联乃是戚将军亲笔所写。”

  “啊呀,难怪气吞山河,纵横千里!”

  “是也是也,‘花枪搅弄风云’,何等妙笔!戚将军破阵杀敌的英姿一下跃然眼前!‘女将独领风骚’更是应时应景,恰如其分!”

  众人笑开,赞美声此起彼伏,孔屏听得眉头直抽,心说这帮朝臣可真是油浸的泥鳅,圆滑至极,看来想要做大官,不仅得要气运,还得不要脸。正想着,忽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声“戚将军”,回头看去,竟是戚家兄妹来了。

  戚云瑛今日照旧一身火红戎装,如瀑黑发束成马尾,鎏金发冠中间镶嵌着耀眼的玛瑙石,但见她英眉亮眼,眼波含笑,朱唇扬起,与人说话时,雪白贝齿时隐时现。孔屏不由自主望着她,冷不丁与她视线撞上,被烫似的,浑身一阵不自在,撇开头。

  “吟风,请谢大将军上楼入席。”戚云瑛走过来,先吩咐戚吟风延请贵客上楼。

  今日设宴,说是为戚云瑛及镇南军庆功,但辛湄的私心当局者一清二楚。谢不渝自不多言,跟着戚吟风上楼,戚云瑛目送他们离开后,看向孔屏,那目光彷如瞄准了一只落单的兔子,直勾勾、笑吟吟:

  “孔校尉,请。”

  *

  谢不渝走进雅间,芳气如故,夜风无声拂动纱帘,一簇簇火光跳跃在紫铜鹤顶蟠枝烛台上。

  辛湄坐筵席前发呆,云髻高丛,满头金梳,蛾眉凝翠,两靥描红。她凝望着窗外繁华的夜色,满身簌动的光影,冶丽的容颜犹似一幅被秋夜凉风吹开的美人图。

  “淮州的案子进展得不顺利吗?”谢不渝出声。

  辛湄敛神看回来,眉间闪过些许来不及收走愁绪,她笑笑:“没有。”

  “那为何一幅郁郁寡欢的模样,”谢不渝走至筵席前坐下,手搭右膝,歪头看她,“今日不是要庆功?”

  灯火摇曳,他眉眼深邃,鼻梁上铺着薄薄阴影,看过来时,黢黑的眸子似一潭映满她的水。辛湄努嘴一笑,拿起案上的湖田窑瓜棱壶为彼此斟酒,盈盈道:“庆功是其二,其一,是‘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我想见你。”

  谢不渝眸波微动,似笑非笑。若是平日,辛湄多半要撒撒娇,凑过来问他是不是不信,但是今夜她没有。烛火晃动,她摩挲着手里的酒盏,燕支敷过的眉眼藏尽悲愁。谢不渝的那点笑终究淡下来,他也伸手拿起酒盏,转在指间。

  “六郎能与我聊聊以前在西州的事么?”辛湄忽而道。

  “你想听什么?”谢不渝淡然问,脸庞无一丝异样,仿佛没看出她的意图。

  辛湄垂目:“你走后的第二年,我收到一封信,信上没有署名。我那时猜,信或许是你寄来的。”

  谢不渝承认:“是我寄的。”

  辛湄呼吸微顿,良久:“那时候,我以为这辈子注定与你无缘了,收到信后,没敢拆开来看,也没敢存留……你,写了什么?”

  “没什么。”谢不渝语气平淡,更无波澜,“一封遗书罢了。”

  辛湄愕然,望向他的目光瞬间含泪。

  谢不渝避开了。

  那年在流放途中,他一心想着脱罪籍,建功业,风风光光地杀回永安城,兑现娶她的承诺。家破人亡、声名狼藉、流离转徙……所有的苦难在十九岁那年压下来,多少人以为他会扛不住,送行时,变着法地叮嘱他珍重。他的确也做到了,孑然一走后,无论前路有多坎坷、艰辛、屈辱,他都一声没吭,凭借一己之力尽数扛下,没有一次闪过放弃的念头。

  获悉她婚讯的那天,是入冬后最冷的一日,鹅毛大雪飘在边陲的天地间,他与其他罪囚被官差押解到城外开凿矿山,被镣铐套住的手脚冻得都失去了知觉。休憩时,几个官差聚在一起说说笑笑,聊起轰动永安的一桩婚事,他起初根本没信,但在排队打饭的时候还是莫名其妙绊了一跤,馋了大半日的热粥泼得满地,他呆了一瞬,赶紧用手扒,和着雪往嘴里送,边吃边听见那帮官差捧腹大笑。

  “谢家小侯爷?不至于吧,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难不成,还要人家七公主为你守一辈子活寡?”

  “就是,萧相公家的小儿子风清骨秀,名满永安,与七公主何等般配?你若是有些良心,也该祝两位新人恩爱白头,多子多福!”

  他听得眼睛发红,冰冷的拳头疯一样地砸过去,不及落下,长满倒刺的藤鞭“啪”一声将他抽倒在雪地里,谩骂声并着一次次狠戾的鞭笞袭来——

  “叫你一声‘小侯爷’,还真拿自个当人了?!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谢家满门已灭,罪恶滔天,你一条丧家犬,承蒙皇恩残喘至今,不思图报,倒还敢肖想公主,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成?!”

  承诺,痴心,尊严,希望……所有他怀揣了一路的东西,在那一刻被鞭成齑粉,飞入漫天大雪里消失不见。

  朔县大牢阴暗潮湿,壁垒森严,关押着从各地押解而来的重犯,他拖着一身鞭伤被扔进最底层的牢房,没等回转过神,又莫名遭到了狱友的欺凌。

  若换做以前,他势必狠揍回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当那些拳脚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时,他居然没有一丝一毫反抗的欲望。有时候,他甚至会在挨打时盯着从墙角爬过的蚁虫,想,打吧,往死里打吧,这烂透的人生,他不想扛了。

  ——他不想扛了。

  后来回想,那大概是在经历人生巨变后,他第一次想过自绝。

  一个多月后,突厥突然袭城,府吏弃城而逃,三万铁蹄冲入城内大肆屠杀。他夺过官差的刀劈开牢门,在众人震愕的目光中走出大狱,斩杀贼寇时,并不是为建功。他压根就没想过要活下来,只是身为将门虎子,大夏儿郎,他最后的私心是想死在战场上。

  数日鏖战,城内狼烟四起,危如累卵。决战前,他以破釜沉舟之势,叫众人写下遗书,诓孔屏送走。谢氏无人,他举目无亲,那一封遗书根本没有收信人。

  是孔屏一再究问,嚷着他不说清楚收信人他便不走,他才说了一声“七公主”。似怕孔屏忘记,又或者说,是怕他自己忘记,他补充并强调了一句:“萧侍郎之妻,七公主。”

  至于那封遗书究竟写了什么,其实,他自己也差不多忘了。面对千疮百孔的天地人生,那一刻,他早已无话可说。

  或许是一句对自身的悲叹?或许是一番对命运的控诉?又或许,他也质问了她一声——为什么?

  秋风入户,清辉袭人,满室烛火在彼此眸心燃烧,辛湄犹似被那无声无形的烈火席卷,周身滚热,眼圈潮红,含痛道:“对不起……”

  谢不渝面无神色,缓缓晃一晃手里酒盏,淡然道:“不是说了,两清了。”

  辛湄更痛,半晌无言。

  谢不渝饮尽杯中酒,抬眸一笑:“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辛湄忽感局促,一时间竟不敢与他相视,无数个声音挤在喉咙内,搅乱着她的心。

  “六郎……有想过离开西州吗?”

  谢不渝眼神微变。

  辛湄避开他的审视:“我知道王叔对你有知遇之恩,你率领朔风军征战多年,也必与他们结下了同袍之情。只是,树大招风,功烈震主,王叔与你越是交好,人君便越是不安。圣上这次召你回来,就算不再提及赐婚,也始终没有要放你离开的意思,可见是想把你

  当做人质困在永安,以防王叔有异动。你,有想过如何破局吗?”

  谢不渝定定凝视她,倏然轻笑:“你替我想了?”

  辛湄被他的笑声所刺,自知卑劣,可若非如此,他们没有出路。她今夜来,并是不为试他真心,也不是想叫他放弃一切,只是想说,若他愿意信她一次,她可以背负着他们的未来前行。

  “六郎若是愿意,我可以替你报未报之恩,成未成之事,了未了之愿。只要你能离开西州。”

  谢不渝终究还是等来这样残酷的交易,他满眼皆是辛湄,讽刺地笑,笑完问她:“你我的事,他知道了?”

  辛湄启唇无声。

  “若我放弃兵权,便可以与你名正言顺,长相厮守,对吗?”

  谢不渝从她手里拿回那盏酒,顾自饮尽,“砰”一声放下酒盏,辛湄猛然从他黑不见底的眼睛里看见绝望。

  眼前光影一动,他霍然欺近,捏住她下巴吻过来,醇香的酒气并着灼热的气息袭入口腔,缠绕在彼此齿间,搅动满腔悲痛。

  辛湄几欲承受不住,伸手推他,换来更凌厉、强势的惩戒,他在最后那一下时,甚至咬破了她的舌尖。

  “呜……”

  辛湄痛哼,待得挣脱,下颔仍被他捏在手里,满眼是他冰冷的、无望的眼神。

  血迹从舌尖洇出,沾在唇角,血腥又靡丽,谢不渝缓缓抬起大拇指,爱怜地为她擦拭那点嫣红。

  “断了吧。”

第45章

  “酒后乱性而已,没什么。……

  故人来外,灯火璀璨,车水马龙,一人从街角踅身走至停在巷口,来到一辆繁贵富丽的双辕马车前,隔着绣满飞云纹的明黄色锦帘向内恭敬禀道:“陛下,谢大将军走了,独自一人走的。”

  眼下尚是戌时二刻,楼内庆功宴才开席过半,谢不渝这个点独自一人离开,若没猜错,必是跟辛湄闹掰了。

  锦帘微动,走下来一名身着赭红色圆领锦袍的男子,头束嵌宝金冠,手戴岫玉扳指,眉飞入鬓,鬓若刀裁,丰姿美仪,龙章

  凤姿,正是少年新帝——辛桓。

  “不必声张,带朕去见皇姐。”

  “是。”

  侍从应下,引领身着便装的辛桓走入故人来,绕开宴厅内喧闹的众人,走进三楼雅间。

  房内烛火煌煌,馥郁熏香混杂着浓烈酒气,风一吹,沾得人满身都是。辛湄伏在案上,脸庞枕着玉臂,手里晃着一壶残酒,喃喃有声。

  辛桓心口一痛,屏退侍从,独自走上前,拉起辛湄,见得她泪眼朦胧,两鬓残红,大哭过的痕迹布满面颊,更似针锥,又妒又痛。

  灯火微晃,暖黄色的光线里,咫尺间的人金冠红衣,修眉俊目,莫名熟悉。辛湄怔忪,伸手欲抚他眉眼,指尖要落下时,忽然认出,自嘲一笑:“我还以为……你回来了。”

  辛桓不由很恨,他竟能一听便猜出这声“你”原该指谁,压在胸腔的妒火化作尖刺千万,刺得他心都在发抖。

  “朕送皇姐回家。”

  果儿候在房外,见辛桓抱着辛湄走出来,自然也不敢拦,跟着返回长公主府。

  甫一入府,辛桓轻车熟路,径自往留风阁走,果儿紧紧跟在后方,待得进房,却被辛桓喊去准备解酒汤。

  秋风入户,碧纱拂床,墙角的一座鎏金莲花灯台寂静地燃放烛光,辛桓坐在床边,凝视着辛湄的睡容,痴痴目光贪恋地流连在她眉眼间,不甘心道:“皇姐,你愿意睁开眼看看朕是谁吗?”

  辛湄鸦睫微动,缓慢睁开眼眸,湿漉的眸中氤氲着一片大雾,任何人都难走进其中。

  辛桓苦笑:“要何时,皇姐才能看见朕呢?”

  辛湄一言不发,那双雾气弥漫的眼眸终是阖上,宛如暮春时无情凋零的桃花。

  辛桓悲彻入骨,伸手抚上她眉眼,梦寐以求的一切化作咫尺间的渴念。多少个日夜的爱慕,多少次辗转难眠的相思,要到何时,这些隐秘的、疯狂的爱恋才可以宣之于口?

  辛桓悲恨交集,痛入心扉,指尖终究挣破那层无形的禁锢,落在辛湄眉间。他浑身战栗,仿若被雷电贯穿,压抑在心胸的渴望顺着手指一点点喷薄而出,遍及她的眉眼,鼻梁,嘴唇……

  嘴唇。

  烛火幽微,月色映满床幔,一层层涌上来,辛桓犹似魔怔,定定看着手指下的唇瓣,猛然俯身。

  “陛下?!”

  果儿匆忙赶进来,捧在手中的解酒汤差点打泼,但见辛桓身形一僵,半晌后,缓缓转过头来,灯火映照的凤目寒若利刃。

  果儿骇然跪下,举高手中的青釉缠枝莲纹花瓷碗:“奴婢……来为殿下送解酒汤!”

  房中气氛僵凝,短短一瞬,似月如年。辛桓收回手,整理衣襟,从床边起身走来,驻足在果儿身旁,莫名道:“送汤便送汤,跪下做甚?”

  果儿浑身发抖,不敢吱声。

  辛桓摩挲手指,一点点擦掉残留在上面的唇脂,淡淡道:“皇姐嘴唇有伤痕,记得为她擦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