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怀珠
孔屏不敢再往下想,但觉周身发冷,心也空落落的。谢不渝欲言又止,看出这傻小子多半是要栽进去了,提醒道:“若是对心爱之人,自当珍之重之。戚云瑛既用这种方式与你相欢,多半并非真心,你既然不喜欢她,便只当是个意外,莫要沉溺其中,得不偿失。”
孔屏本便郁闷,听得这几句,更感心灰意冷,悻悻道:“知道了。”
谢不渝弯腰扒开他的裤子,为他擦药。孔屏一愣,想不到他竟是带着伤药来的,一时动容,先前那些烦闷、伤心便也烟消云散了。
谢不渝耐心给他处理伤口,看他又像在抹泪,恼道:“你今日是梁上挂猪胆,要滴个没完是吗?”
“没有!”孔屏耸耸鼻子,诚恳道,“二哥待我体贴入微,令我想起已故的阿姐罢了。”
谢不渝一怔,脑海里也闪过故人,他是谢家老幺,又是祖母最疼爱的嫡子,年少时总是调皮捣蛋,被父亲谢渊追着满京城跑。每次挨完打,父亲是断然不会来管他的,为他擦药的人便总是兄长们。五哥最木讷,四哥最啰嗦,三哥爱玩笑,二哥笨手笨脚,还是大哥谢恪己最会照顾人。他爱莳花弄草,为他擦药时也像在侍弄花叶一样,百般耐心,千般温柔……可惜,那样的温情,他这一生再也体会不到了。
谢不渝为孔屏擦完药,道:“今日那偷听者不必再查了。”
孔屏穿好裤子,呆道:“为何?二哥查出来了?”
“嗯。”
谢不渝收起药瓶,放在一边。今日离开百味斋后,他部署人力劫了大理寺狱,一则是按照原计划劫走虢国夫人,以备日后翻案有需;二则是想试探出究竟是何人在门外偷听。
他原本以为这人会是辛桓或太后的鹰爪,没承想,竟然是辛湄。
“是何人?”孔屏紧张发问。
谢不渝便欲回答,门外急匆匆走来一名扈从,禀道:“将军,长、长公主从后门闯进来了!”
话声甫毕,嘈杂脚步声跟着传来,那名扈从被人推至一边,辛湄从夜色里走进房中,双眸烁亮,暗藏锋芒。
“都退下。”
辛湄吩咐戚吟风等人离开,径自走进来,便欲与谢不渝对质,却见孔屏趴在床上,便先道:“我有些话想单独与谢大将军聊一聊,劳烦孔校尉行个方便。”
“他不方便。”谢不渝拒绝她,语气颇有些不善。
辛湄从他眼神里看出冷漠,心下微刺,想着孔屏也不算外人,至少对于谢不渝所为,他必也心知肚明,便道:“好,那就当着孔校尉的面聊一聊。”
说罢,她深吸一气:“今日申时,大理寺狱遇袭,有人冒充太后内侍劫走了淮州一案的重犯虢国夫人,这个人,是谢大将军吧?”
谢不渝气极反笑:“长公主私闯鄙人府邸,先是下令驱赶我三弟,后是栽赃我劫走重犯,是不是太过分了?”
辛湄看他竟然不认,拿出攥在手心里的一枚暗器:“那大将军看看,这是什么?”
谢不渝一眼认出这是他从百味斋廊柱上拔下来的三枚暗器之一,见她已拿在手中,心下稍定。下午行事时,因尚不知偷听者是她所派,为引蛇出洞,他特意将其中一枚暗器留在了劫狱现场。
万幸,她取来了,否则一旦
被大理寺顺藤摸瓜,她怕是要替他顶一回罪。
“这是什么?”谢不渝依旧装傻。
辛湄既然是奔着和谈而来,自不藏掖,道:“这是镇南军军械,也是我府上侍卫所配的梅花镖。今日,大将军与范相公在城西百味斋私会,我派人前往探听,探子被发现时,在现场留了三枚梅花镖,这是其中一枚。”
谢不渝扬眉:“长公主派人查探我做什么?”
“六郎,都这个时候了,你还不能跟我说实话吗?!”辛湄悲愤交集,看他一脸漠然,全然没有一丝要与她交心的意思,心下更痛。
谢不渝嘴唇微动,终是忍住,极力勾出一笑:“你与我之间,还有说实话的必要吗?”
辛湄双目噙泪,满心不甘,她不由庆幸先前放他走时多留了个心眼,当下抓过他手臂,拉开他的衣袖——
第47章
“容本宫借宿一晚罢。”……
谢不渝试图挣开,衣袖却已被她拉起,手腕、小臂赫然映入她眼帘,腕骨突出,肌理紧细,小麦色的小臂上绷满青筋。
辛湄没有看见自己咬下的牙印,微微一愣,旋即抓起他另一只手。这次,谢不渝不再抗拒,任由她检查。
辛湄反复翻看,硬是没有从他双手看出任何被咬过的痕迹,呆道:“怎么可能……”
谢不渝挣开她,不耐道:“长公主,你闹够了吗?”
辛湄怔然,一时张口结舌,今日她放走那蒙面人时,分明极用力地咬了他一口,咬完,她牙齿都沾了些血,对方手上不可能不留下痕迹。除非……那蒙面人并不是谢不渝。
“他不是你,但幕后指使者就是你,对不对?!”
谢不渝看着她:“我若是想劫走虢国夫人,早在淮州时便可行动,为何非要等到她被关押进大理寺狱后?冤有头债有主。今日劫狱的人既然是太后内侍,那长公主便自去找太后问责,找我做什么?”
辛湄已然无心理会这些冠冕堂皇的说辞,但觉他每一句话都是在与她划清界限,这一声声、一字字,无不利刀一样划在她心口!
“你不信我!”辛湄道。
谢不渝猛然哽住。
辛湄悲恨萦心,含泪道:“我说过,我可以成你未成之事、了你未了之愿,你为何不信我?!”
房中霎时一寂,孔屏趴在床上,始终不敢吱声,听得这一声悲愤的厉喝,更是心惊胆颤,不敢动弹。
谢不渝哑声道:“我为何要信你?”
辛湄一震,旋即冷笑出声:“好,是我多情了。”
她这一笑,盈满眼眶的泪随之滚落,谢不渝眼眦渐红,心似那颗泪珠剖破。他克制为她擦泪的冲动,但看着她的眼神一点点哀戚下来,犹似燃烧完的火焰,在空中飞下冰凉的灰烬……
辛湄毅然转身,离开谢府。
孔屏震惊更甚,看谢不渝僵在原地,半天也不追,着急道:“二哥,你怎么又跟长公主吵架了?还不追吗?!”
谢不渝一声不吭。
孔屏苦口婆心:“你先前说,若是对心爱之人,自当珍之重之。长公主今日来跟你交心,可见是珍惜你、爱重你的,你这样的态度,多伤人家的心呀!再说了,她既然愿意帮我们成事,为何不答应?她都能帮戚家平反,难不成还会对谢家的事坐视不管吗?”
“闭上你的嘴!”
谢不渝吼来一句,阔步走出房门。
*
“轰”一声,天边竟有雷声滚落,辛湄仓促的脚步猛然一颤,差点摔倒。
戚吟风扶起她,从西角门走回长公主府,登上抄手游廊后,那头忽地走来一名侍女,手捧木匣,待向辛湄行礼后,呈上木匣道:“殿下,这是江相公送来的,说是中秋将近,特为殿下备了薄礼一份,聊表敬意。”
辛湄一怔,今日离中秋尚有半个多月,何至于就送礼?怕是听说了她在大理寺被贼人挟持的事,前来关怀。可惜,她赶去谢府了。
辛湄接过木匣,问道:“他人呢?”
“听说殿下不在府上,送完礼物后,江相公便先行回去了。”
天幕又有闷雷滚落,秋风袭来,已是寒气侵人,辛湄心口莫名一酸,生气道:“备车,去修文坊。”
戚吟风意外,但看辛湄神态坚决,便也不敢多嘴,备好马车后,亲自驾车送她赶往修文坊。
两坊毗邻,很快就到了,辛湄记得江落梅住的地方好像叫庆水巷,吩咐戚吟风驾车找过去后,但见巷内的梧桐树后坐落着一座老旧的宅子,门楣上挂有牌匾,写着“江府”二字,漆金的楷书方正严整,似乎是他的字迹。
夜风席卷,满阶梧桐叶飒飒飞舞,又是“轰”一声,蓄压在云层后的夜雨终是爆发了,瓢泼一般,淅淅沥沥,瞬间湮没天地。戚吟风赶紧为辛湄撑起油纸伞,劝道:“殿下,今夜怕是有暴雨,若无要事,还是先行回府罢。”
辛湄眼睫慢慢被飞溅进来的雨丝洇湿,她盯着被雨幕模糊的府邸,坚决道:“叫他出来。”
戚吟风无奈,把油纸伞交给辛湄,淋着雨上前敲门,因为心急,拍打门环的力气便大了几分,“哐哐”的声音混入雷雨声中,既微茫,又震人心魄。
江落梅这座宅子委实不大,掰着指头数,也就是一间住仆人的倒座房,一处天井,另外加一套歇山顶的正房并左右厢房,左厢房被用作书斋,他前脚刚跨进来,忽听得夜雨里传来叩门声,似有所感,踅身赶去。
屏退仆从后,江落梅亲自开门,见得在大雨中撑伞独立的人影,赫然一震。雨夜凄迷,漫天飞雾缭绕,辛湄一袭牡丹凤凰纹浣花缀玉宫装,撑着杏仁黄国色天香油纸伞,双目残余红痕,湿漉漉地看过来,宛若一幅逐渐被滔天大浪吞噬的画作。
江落梅心若崩裂:“殿、殿下……”
“你听说了我在大理寺遇袭,是以特意来看我?”雨幕苍茫,雷霓震耳,辛湄开口向他质问。
“……是。”
“那这一次,你为何不等我?”
江落梅愣住。
戚吟风低声提醒:“这雨越下越大,先请殿下入府。”
江落梅敛神,让开大道,延请辛湄、戚吟风入内,又吩咐仆从备茶。
江落梅亦是刚回来,正房不及燃灯,也不适合待客,只能硬着头皮请人入座书斋。他平日很少应酬,下值以后,基本都是窝在这一方天地内,因着不喜欢旁人碰他的物品,是以这间书斋甚少有仆从来收拾。
辛湄走进来,但见满室狼藉的书籍画册,乌木边花梨心桌案上铺着一幅没有完成的画稿,笔山旁是零散的木块,并着一两个刻到一半的木雕,随手搁放的敲锤、木挫、尖刀,以及堆积成山的木屑……
“殿下,请。”江落梅匆忙收拾出一张黑漆嵌螺钿罗汉床,让辛湄在小几另一旁坐下。
辛湄看见他收走的木匣,里头齐齐整整地放着成品的木雕,用心一看,各个都是仙姿佚貌的美人,或坐或卧,或颦或笑,神姿不一而足,然而容貌都是同一个人,都很像……她。
辛湄心头蓦然一震,看向拿在手里的木匣,打开来看,里头装着的果然也是他亲手雕刻的美人,霞裙月帔,螓首低垂,慵伏几案,手执丹青,是她在梧桐树下画狸花猫的模样。
心顿时似被什么攫住,莫名的刺痛蔓延全身,连带着从谢不渝那儿产生的酸楚一并涌上来,化作汹涌泪意,彻底决堤。
江落梅见她突然流泪,茫然若失。戚吟风自知不便多留,拱手一揖后,退出书斋,走前贴心地为两人关上了房门。
屋外风潇雨晦,夜色淼淼,书斋内一灯如豆,烛光灿灿。辛湄坐在那一团战栗的光影里,喃喃道:“我很像她,是吗?”
“什么?”
“你的心上人,抛弃你的那个心上人。”辛湄凝视着手里的木雕,想起上次他谈及的心上人,似是梦呓,又似是憬悟,“我跟她长得很像,所以你第一眼便心悦于我,此后,无论我如何责骂你、警告你、利用你,你也不能阻止对我的感情,是吗?”
江落梅嘴唇颤抖,千万句话压在舌底,眼圈渐红,泪也几乎要涌出。
“你也跟我的心上人很像……”
辛湄说罢,泪下无声。
可是为什么,我不能一眼就爱上你呢?
夜雨瓢泼,每一瓢都像是浇在心扉,江落梅入
座小几另一侧,揣度道:“殿下……又跟谢将军吵架了吗?”
辛湄伸手抹开脸颊的泪,面无神情,道:“圣上说他不值得我托付终身,你以为呢?”
江落梅不答,只道:“圣上从一开始就不赞同殿下与谢将军在一起。”
辛湄失神,旋即恍然,是啊,从一开始,辛桓就是反对她跟谢不渝复合的,如何会说出他们相配的话?不过都是些挑拨的伎俩,她不该中计的。只是,今日她满怀希望地去找他交心,换来的却是他铁石一样冷硬的态度,再怎么理智,也很难不失望痛心。
她就如此不堪,不值得他信任分毫?当初决定复合时,分明是他先说彼此要坦诚相待,她不过瞒一点私心,他就能大发脾气,凭什么位置互换,他就可以这般理直气壮,冷漠无情?
罢,或许就是报应。五年前,她“背弃”他嫁给萧雁心,后来又烧毁了他写来的遗书,这一件事,他大概从来都没有释怀过。嘴上说着“两清”,其实他对她的怨怼从来没有消弭。他说出那句“断了吧”时,也并未见得有多痛心。
——春风一度,露水姻缘,我接受。
对,这一次,他本便是抱着玩一玩的心态与她开始的,尽兴而散,他自然无需多痛心。
辛湄自嘲苦笑,蓦然间竟有些后悔与他复合的决定了,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她宁愿彼此就断在她误会他介怀她不贞洁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