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怀珠
“不是我的母妃,”辛湄冷目凝视虚空,颤音含恨,“是太后。那个孽种,靠着牺牲我母妃存活下来,夺走了原本属于我的一切的那个孽种,就是后来被我亲手扶上皇位的圣上。一个鸠占鹊巢、阿世盗名的孽种……被我扶上九五至尊之座,成了天下人朝拜的圣上!”
果儿如被雷击,震愕得五内俱颤!
辛湄失声大笑,笑毕,桃眸凝满怨愤,眺望远处巍峨的宫城:“不过没关系。我既然能扶他坐上那个位子,自然也就能让他摔下来!”
果儿更是一震,惊惶道:“殿下是要……篡、篡位吗?!”
“篡位?”辛湄颦眉,“我说了,那个位子本就非他所有,谈何篡位?”
“可是……”果儿茫然,“他如今已是天下之主,纵使是揭穿他和太后的罪行,谁又能信?若是被他反咬一口,说我们栽赃构陷,妄图弑君,岂不是……”
辛湄眉心凝结,忽道:“那若是有王叔相佐呢?”
“王……英王?”果儿惊讶,“殿下的意思是,要与英王联手,一起铲除奸贼?”
辛湄思绪起伏,不置可否:“你以为如何?”
“英王威名远扬,手握重兵,若有他襄助,殿下必能成就大业! ”
“不是成我的大业,是成的他的大业。”
果儿一愣。
“六郎说,只要我愿意,事成以后,他可以放弃兵权,解甲辞官,只做我的驸马。我呢,便依然是从龙有功,位高权重的公主。”辛湄拨转着菊瓣翡翠茶盅,眺望远天,“可是,这可能吗?”
风声肃杀,指腹底下的茶盅渐次冰凉,辛湄喃喃:“飞鸟尽,弹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历朝历代,哪个皇帝不是这么玩的?辛桓不过一个少年郎,登基以后,尚且授意梁文钦与我相斗,费尽心思要从我手里夺权——他都不愿意这朝堂上坐着一个呼风唤雨的女人,难道,王叔就愿意吗?”
英王何等人物?戍守西州二十多年,杀伐果决,严酷狠辣。这样的人若是称帝,纵使是她辛湄再有功劳,又岂能延续如今风光?
谢不渝的话或许是出自真心,但是帝王权术,最是无情,谁会管你有无真心?
“那……殿下还要与英王联手吗?”果儿惶惑。
“六郎想要的是为太子和谢家平反,翻案而已,只要登上那个位子,谁都可以为他了结夙愿。”辛湄垂落眉睫,覆压眸底隐秘的野望,“王叔可以,我呢?”
果儿心头一热。
“这皇位,既然他们都可以夺,可以坐,我身为天家女,手握镇南军,又为何不可以?!”
果儿一震之下,胸腔澎湃,但见辛湄“砰”一声放下茶盅,毅然道:“本宫可以!”
话声甫毕,楼下传来脚步声,戚吟风前来禀告:“殿下,查到了!”
辛湄侧目。
“两年前,驸马被送出永安城后,不久便消失无踪,底下人因惧怕被牵连问罪,故而不敢上报。另外,卑职派人彻查了江落梅的身份,此人参加科考时填报的信息没有作假,但他并不是洛阳新安县江氏画馆的少主人,而是一年前被江家家主收养的养子!”
“一年前,收养的养子?”
“是!”
第60章
“你像本宫那阴魂不散的亡夫……
从谢府离开后,江落梅把自己关在书斋内疯狂作画,一连两日没有出门。
管家每日进去送餐时,但见满室画纸狼藉,一张张鲜妍娇媚的面孔或哭或笑,或嗔或喜,有如从异闻话本里飞出来的艳鬼,分散在书斋四处。
管家依稀能认出来,这些“艳鬼”皆是照着那夜来府上留宿的文睿长公主所画,是以越发怕江落梅痴恋成疾,再三相劝:“大人,再这样画下去,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啊,暂且收一收,趁着秋高气爽出门散散心,或许凉风一吹,心头烦郁也就散了!”
江落梅抬头望向窗户外,走神片刻后,从地上起来,乖乖道:“好。”
管家看他面容憔悴,眼睑发黑,下巴的胡茬都冒出来不少,又劝:“既是出门散心,理应先沐浴更衣,身上清爽了,心里也才能清爽不是?”
“不必了。”
江落梅摆手,径直走出书斋,越过天井,登上踏跺,打开府门。
凉风袭面,果然是爽气沁人心脾,江落梅双眼一闭,待得睁开,面前竟出现了一位锦罗玉衣、仙姿佚貌的美人——春山眉,秋水眸,琼瑶鼻,樱花唇……一笔一划,皆与书斋内的那一幅幅“艳鬼”一模一样。
江落梅以为“艳鬼”显灵,飞出画纸前来抚慰他,是以呆呆站着,不舍动,不敢动,唯盼这一幕能永存下来,祈祷中,却听得“艳鬼”开口:
“你为何是这副鬼模样?”
江落梅一怔,灵魂缩回躯壳,眨巴眼睫:“殿、殿下?”
辛湄眉心一蹙,锐利目光将他从头扫到脚,又从脚扫回头,定格在他冒满胡茬的下半张脸上,江落梅后知后觉仪容不整,脸庞飞快涨红。
“殿下稍候!”江落梅“嘭”一声关上了府门。
“……”
辛湄颦眉蹙頞,耐着性子等在原处,待府门再次打开,江落梅已更衣束发,周身散发疏爽香气,面庞似玉,眸若点漆,丰神爽朗,威仪秀异。
“微臣参见殿下。”江落梅双手一拱,端然行礼。
“敢让本宫在大门外候上小半个时辰的人,你是第一个呀,江相公。”辛湄不冷不热。
江落梅懵然,头更低一寸:“微臣失礼,望殿下恕罪。”
“出来。”辛湄懒得同他多言,踅身走开。
江落梅跟出去,见辛湄这次是乘车来的,但并未登车,而是沿着庆水巷往外走,不由疑惑:“殿下……要带微臣去何处?”
“顾家大小姐在修文坊开设了一家学塾,我早先答应她来看一看,今日方才抽出时间,想起你就住在附近,便顺道捎上你。”
江落梅眉宇微动:“可是太史令顾家的大小姐?”
“你认得她?”辛湄睇他一眼。
“以前听闻过。”江落梅自然而然。
“江相公厉害呀,”辛湄收回视线,漠视前方,“长在洛阳,竟也能对永安城的门第一清二楚。”
江落梅眉间渐深,垂下睫毛:“是来永安城后听闻的。”
辛湄懒得拆穿他,默然往前走。
顾君兰开设的那家学塾名叫“文英堂”,坐落于修文坊鹿鸣巷,离江落梅的住所也就隔着两条街。步行片刻,一座小院耸立目前,越过墙头一看,但见苍松幽篁,沙沙而动,一派古朴秀雅。
戚吟风事先已打过招呼,顾君兰候在大门外,待辛湄前来,从容行礼:“参见殿下。”抬头时,目光忍不住再次掠过辛湄身旁的男人,饶是素来沉静,也难藏震惊。
“这位是工部员外郎江落梅,今年的探花郎。”辛湄淡定地引荐,旋即一笑,“跟冠军大将军谢不渝长得很像,对吧?”
顾君兰微微一愣,再次熟视过去,压住内心惊诧,点一点头:“是。”
辛湄于是笑问江落梅:“你看,但凡有故人见了,都说相像。江相公,你该不会是谢家流落在外的儿孙罢?”
江落梅唇色微白:“谢府高门望族,微臣一介商贾之子,不敢高攀。”
辛湄若无其事:“可你又并非江家家主的骨肉,只是一个养子而已,不是吗?”
江落梅一霎失色,瞳孔震颤,灼灼地注视辛湄。
“走,进去看看。”辛湄全无异样,始终泰然自若,仿佛聊的不过是一桩无足轻重的小事。
江落梅屏气凝神,极快平复内心震动,举步跟上她,低声问:“殿下派人查我?”
辛湄反问:“你是我的门客,我派人查你的底细,很奇怪吗?”
“不奇怪。”江落梅抿住薄唇,行走间,思绪茫茫,心思俨然不在参观学塾一事上。
顾君兰在前领路,为辛湄介绍学塾各处馆舍,以及学童们平日的作息。今日虽然是朝官休沐的日子,但学塾内的女童们照旧在用功,走过天井,隔窗可见一众女童临案挥毫,安安静静,认认真真,乃是在绘画。
“今日是临摹王摩诘的《千岩万壑图》。”顾君兰一面介绍,一面含笑注视窗内女童,眉眼蕴含欣慰。
“虽是女儿身,却也应当如松如柏,立身于千岩万壑。顾大小姐育人立意之深,令人钦佩。”辛湄由衷赞叹。
顾君兰一片私心被辛湄读懂,眸底生光,动容道:“多谢殿下!”
“江相公,你以为呢?”辛湄问起旁侧走神那人。
江落梅摄神,呆看窗内,半晌道:“稚童作画,切忌临摹,一味效仿他人,只会耗损灵根,弄得一身匠气,泯然众人。”
顾君兰神情微僵。
辛湄“嗤”一声笑:“荀卿有言:‘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这是学塾,又不是画馆,顾大小姐旨在以画养人心性,育人品格,不是栽培画师。江相公,你多虑了。”
江落梅脸色发闷,薄唇一动,似乎要理论。辛湄截断他:“当然,你在笔墨丹青上天赋异禀,灵慧非凡,自是看不惯这类临摹之事。这样吧,改日有闲,你来这儿指教一二,若是能挖掘出有灵根的孩童加以点拨,也算是积福行善,为大夏育才了。”
顾君兰求贤若渴,秀眸恢复神采,全无半分芥蒂:“若有能探花郎莅临授课,实乃学塾之幸!”
江落梅被推至这个份上,便无拒绝的余地,闷头应下,走前复看窗内一眼,这才觉察异样:“学塾内为何都是女童?”
“因为这是女学塾啊。”辛湄乜他一眼。
江落梅不由窘迫,却是抓住机会,试着
婉拒:“那我身为男子,前来授课,是否不妥?”
辛湄莫名其妙:“你我也男女有别,你杵在我身旁的时候,觉得不妥过吗?”
“殿下雄韬伟略,不是一般的女郎。”
“那你又怎知她们将来不会出类拔萃,大放异彩?”
江落梅彻底语窒。
顾君兰默默跟在后方,听他二人来回对话,耳闻辛湄最后一句,心潮澎湃,忍不住抬起眼睫注视过去,眸底蓄起敬意。
走过垂花门,桐阴满径,小花园内堆山砌池,秋絮积黄,苍柏底下是一套用青石打造的圆桌圆凳。顾君兰道:“二位稍坐,我去叫书僮奉茶来。”
辛湄颔首,入座后,拈起石桌上的一片枯叶:“‘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江相公的名字取得很好,是自己取的吗?”
江落梅落下的心又被一提,悬在喉咙内,既然底细已被她查实,便也无甚隐瞒的必要,他应道:“是。”
“西望长安不见家……你的家,原在永安城?”
“……是。”
“那为何会去到洛阳新安呢?”
“家道中落,亲人亡故,独剩微臣一人沦落四方,辗转至新安时,机缘巧合救下投河自尽的义母,是以被江家收养,成就今日。”
“你原本姓什么?”辛湄捻弄枯叶,顺着叶片经络一点点掰碎叶片。
江落梅睫压墨眸,手指微蜷:“微臣……本姓曹。”
“叫何名?”
“名……肃。”
“曹肃。”辛湄撒开碎叶片,用手指在上面一笔一划,写下这个名字。“曹”谐音“草”,与“肃”拼在一起,不正是“萧”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