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怀珠
“她能吃了你?”谢不渝问。
“不能。”
“方才说的话,忘了?”谢不渝又问。
“没忘。”
谢不渝指着隔壁那一艘画舫:“滚过去。”
孔屏跟在扈从身后,谢不渝目送他走进船舱,这才离开,眉宇闪过一抹似有又无的怅惘。
画舫并不大,从外看着平平无奇,走入其中,却是别有洞天。轻纱曼垂,幽香细细,一座紫檀木雕花海棠刺绣屏风隔开里外,外面摆放着一席珍馐,屏风后光影朦胧,依稀有人躺在榻上,衣香鬓影,妙曼婀娜。
谢不渝掀开一重重纱幔,走至屏风后,那偎在榻上的倩影浓香似的,袅袅飘至怀前,诱人深嗅。
辛湄搂着谢不渝腰身,仰起头,高髻浓鬓,目剪秋水,朱唇含着夏樱一样的笑:“六郎来得真快。”
谢不渝没躲,任她搂着,只是道:“我明日离京。”
辛湄一愣,笑意僵在唇角。
谢不渝从那双眼里看见波澜,心下有诡异的快慰与餍足,浅浅一掠,似飞鸢拍过水面。
“回西州?”
“嗯。”
辛湄了然,前些天便听说了他要赶回西州戍边,换英王回京来请婚。如今戚云瑛一案告破,辛桓一计不成,自是愤懑不甘,要尽快支开他,另做图谋。
“这次要去多久?”辛湄知晓留是留不住的,也不该留,英王为何要入京请婚,她清楚。
“不知道。”
“会想我吗?”
“不知道。”
辛湄猜想这人八成又是在嘴硬,抽出一只手来,抚摸他脸庞,柔嫩指腹贴在他鼻梁上:“我会想你。”说罢,有心分辨他的反应,补充,“很想你。”
谢不渝薄唇微动:“你若不说后一句,我还能信。”
“……”辛湄腹诽果然是老样子,眉心微颦,道,“你不信,我也会说。‘怕相思,已相思,轮到相思没处辞’……你走以后,我会很想你。”
谢不渝眸心映着她,炙热灼人,不再反驳或质疑什么。
辛湄窃喜,看来戚云瑛所言不假,男人果然是口是心非之流,嘴上说不信,可私心里就是爱听。
谢不渝头一歪,捕捉到她想要扬起来的唇角,问:“很高兴?”
辛湄一怔,仓促道:“什么?”
谢不渝道:“你以为同样的话多说两次,我便会信了?”
辛湄哑然,对上他炯炯双目,猛感无所遁形,尴尬又气馁,瓮声道:“你有读心术吗?”
“没有,”谢不渝目光如炬,“但读你够了。”
辛湄:“……”
第70章
“与我成婚,愿否?”
燃在鎏金兽首香炉里伴月香腾起烟雾,暖烟流淌,丝丝缕缕,缠绕在彼此心扉。
辛湄搂着谢不渝的
腰,秋波楚楚,盈着无奈:“究竟要怎样,你才肯信我爱重你?”
谢不渝低眸看下来,双目极深,黑不见底:“我信不信,重要吗?”
“重要。”这是诚心诚意的话,辛湄不再装腔拿调,“因为我的确爱重你,我不想看你生气,更不想看你伤心。”
谢不渝抿唇,那黑不见底的眸子微微闪动。
“不信就算了。”辛湄放开他,转身往屏风外走,手臂猛地被他握起来往回一带。
谢不渝抬起她下颔,低头吻下来。
这一吻很长,但并不激烈,唇瓣贴在一起,分分合合,慢慢厮磨,舌尖也软作春水,流淌在动情后的喘声里。
辛湄胸中一荡,双手抬起来,抱住他肩臂,垫脚回吻。唇舌缠绵,不再勾着怨与恨,只是拥吻,缱绻流连,有温柔的况味。
温柔……
是呀,谢不渝有多久没这样温柔地、纯粹地吻过她了?
辛湄回顾这一些时日来的矛盾,鼻尖一酸,眼角沁出泪光。谢不渝尝到苦涩的泪水,挪开唇,黑眸睇上来。
“别生我的气了,好吗?”辛湄眼圈绯红,含泪道。
谢不渝心里酸胀,似被什么狠狠攫着,酸楚顶着喉咙。他能怎样?在她跟前,他从来都是低头认输那一个罢了。
屏风外飘来饭菜香,筵席上珍馐琳琅,有谢不渝爱吃的蟹酿橙。辛湄拉他入席,为他取来一颗香橙,鲜美蟹肉飘在羹汤里,被暖黄的橙皮映照,更色香诱人。
谢不渝接过来,用汤匙舀着吃了,辛湄又为他布菜,往他面前的白釉红绿彩鱼纹碗里夹菜肴,每一样都是他爱吃的。
谢不渝默默看着,忽然间竟想,若是他们以后真有缘结为夫妻,夜里用膳时,她是否便会这样?
大概不会每次都如此,但万一又闹别扭,或是他吃吃醋,撒撒气,她总会耐着心来哄一哄他。
其实,就算知晓她是装的,他也很受用。以前是,后来想改,但终究没改成。
“第一次约到你,也是在这艘画舫上,那次点的也是这些菜肴,可惜你一样都没吃。”辛湄看着谢不渝乖乖用膳的样子,内心亦是千转百回,夹菜不迭,关怀备至。
谢不渝看着快堆成小山的饭碗,道:“所以这次要连本带利,撑死我?”
辛湄一怔,看看快要溢出碗口的肉丝,放下玉箸,微笑:“六郎先吃,吃完我再给你夹。”
“你不吃?”
“我喜欢看你吃。”
这也是真话,不是为诓人,谢不渝用膳很认真,每一口都细嚼慢咽,珍而重之的,秀色可餐,令人餍足。
谢不渝握起玉箸,夹来一箸茭白鲊、一箸山家三脆放进辛湄碗里,又取来一颗蟹酿橙,放上汤匙,摆在辛湄眼皮底下。
辛湄动容,捧起香橙,一面吃,一面看他。
“戚云瑛与孔屏的事,你可知晓?”谢不渝平日里“食不言”,但被辛湄一瞬不瞬地盯着,新郎官看新媳妇一般,再受用,也会不大自在,干脆提起这一茬。
辛湄想起上一回,一时惊怔:“他们又有什么事了?”
谢不渝开门见山:“戚云瑛说她怀孕了,孩子是孔屏的。”
辛湄大愕。
谢不渝仍是那一副淡然口吻,仿佛在谈公务:“孔屏欲求娶,托我说媒,不知你意下如何?”
辛湄脑海轰鸣,呆怔半晌,开口却是:“他们才一次,就怀上了?”
“……”谢不渝看过来,那眼神竟像是含着几分怨。辛湄莫名,整个人仍旧沉浸在震惊里:“当真就是那一次?”
“对,就是那一次。”谢不渝重复,咬字时,腮帮紧紧的,瞧着也仿佛是有脾气忍而不发。
辛湄压下内心震动,绕回正题:“所以,今日孔校尉前来赴宴,不单单是为陪你,更是为求娶云瑛?”
“对。”
“他欲如何求娶?”辛湄放下香橙,既上心,也好奇,容色渐渐严肃,“单只是让你做媒么?”
“如何跟戚云瑛求,是他的事。作为兄长,我负责与你相商。孔屏祖籍青州,父亲原是一州刺史,八年前因罪处斩,其母不堪丧夫之痛,在被流放前自缢殉情。孔屏是家中独子,流放时,原有一名长姐相伴,后因衢州疫病,他长姐逝于途中。孔家如今仅剩孔屏一人,论门第、军衔,他自是高攀了,但这些年来,他在朔风军中兢兢业业,亦立下累累战功,假以时日,一样可以封侯拜将。再者,事已至此,身为孩子的父亲,他总要担起责任。”
辛湄听他介绍孔屏的家世,不觉有什么不妥,然听得最后一句,眉心却是一蹙:“他决心求娶,究竟是因为心仪云瑛,想要与她相伴白首,还是说只想担起一份责任?”
谢不渝知道这一问该如何答,规规矩矩:“自然是因为心仪。”
辛湄看他几眼,狐疑:“你是因为知道我想听的是这一句,所以这么答吧?”
谢不渝不吭声。
辛湄便知是默认,哼一声,回敬他:“我也没有读心术,不过呢,读你也够了。”
谢不渝眼眸微眯。
辛湄失笑,提壶倒酒,认真答复:“虽然我掌管镇南军,但这毕竟是云瑛的私事,她若愿意,我当然会为她操办,但她若是不愿,我也不能勉强。”
“是。”谢不渝点头,认同这句话,今日他开这口,也就是尽一尽兄长的义务。这一桩事能不能成,关键是在孔屏那儿。
“六郎是第一次帮人说媒吗?”辛湄拿起一杯酒,送过去。
谢不渝接了,指腹压在瓷盏上,触及她残留的一点点余温,像是香雾,一触而散。
“嗯。”
“怪不得每一句都硬邦邦的,难以令人感动。”
谢不渝不以为然,心说我为孔屏说个媒,要你感动什么?
辛湄转着酒盏,接着问:“孔校尉该不会也跟你一样,就拿一堆硬邦邦的话去求娶罢?”
谢不渝听出嫌弃之意,“虚心”请教:“长公主有高招?”
“谈不上。”辛湄“谦虚”回答,“只是,既然事关婚姻,一辈子大概也就一次,多少要提前花心思做准备,力求能让对方感动。”
谢不渝听明白了,这是提前敲打他呢,心里好笑,却也很暖。若真有那一天,他当然会为她花尽心思,做足准备,力求她动容。
“六郎有想过以后要如何求娶心仪之人吗?”辛湄看出他在走神,心头微动,悄悄又问一句。
谢不渝饮了酒,成心气她:“没想过。”
辛湄不跟他计较,趁着酒意微醺,再问:“那六郎可有想过,若是被心仪之人相求,会希望是怎样的情景?”
谢不渝耸眉:“她求我?”
“对呀,”辛湄率真大胆,“谁说婚事非要男人来求,女人求,又有何不可?”
“你会求吗?”谢不渝便问,双目看过来,眸底映满烨烨烛火。
辛湄鼻尖微皱,学他刚才的模样:“没想过。”
谢不渝扯唇,撇开脸。
辛湄举杯饮酒,掩住唇角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