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怀珠
见无人反驳,太后坐回榻上,心绪慢慢平复下来,接着道:“哀家要的不多,不过是你尽快撤军,离开皇城罢了!你们要争皇位,夺玉玺,自去城郊行宫里厮杀,何必非要跟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婆子过不去?!”
朔风军里有人“呸”一声,语气满是唾弃。谢不渝眼皮微垂,用剑尖碾裂一片枯叶,道:“太后自谦了,今日谢某登门,也不是为夺皇位。”
太后蹙眉:“那你来作甚?”
“来——”谢不渝抬眸,“算一笔账。”
殿外严风袭人,庭中苍松飒然有声,一层层银甲犹似游龙身上长满的鳞片,反射着凛凛寒光。太后看在眼里,竭力压下内心不安,茫然一笑:“这话从何说起?”
谢不渝回以一点冷笑:“当然,是从我谢氏一族惨遭灭门,从忠臣良将变成叛国反贼说起。”
太后笑意凝结。
“想起来了?”谢不渝微微歪头,射来的目光寒若毒箭。
“没有。”太后矢口否认,态度冷漠,“谢家灭门,乃是因先太子谋逆大案,你便是要算账,也该去找阴曹地府找岐王算,找先帝算,找哀家算什么?!”
谢不渝笑而不应,孔屏听得呕心,怒斥:“当初若非是你这老妖婆买通太子身边的内侍设计做局,岐王岂有机会构陷太子?!”
“胡言乱语!”太后拂袖而起,“世人皆知,先太子与岐王相争储君之位,失势以后,趁着先帝秋猎起兵谋反,被岐王一网打尽,与哀家何干?!”
“无妨。”谢不渝泰然自若,“世人很快便会知道,先太子修仁行义,不为奸人所容,被设局谋害,惨死东宫。这一惨案,太后你——功不可没。”
太后一震,不及反诘,听得底下笑声讽刺,范慈云跪在一旁,道:“世人还会知道,你不仅戕害忠良,更秽乱宫闱,欺君窃国,所犯恶行,罄竹难书!”
“放肆!”内侍呵斥,用刀押紧他。
范慈云被刀压实的长颈一仰,无畏道:“乾坤朗朗,日月昭昭!纵使机关算尽,也逃不开人间刑台,躲不过煌煌史笔!这,便是天道!”
太后背脊猛然发寒,又一脚狠踹在他肩背上,范慈云这次有所准备,几乎不动,巍若泰山。太后更气,便要又踹一脚,大殿外突然射来一支冷箭。
“太后当心!”珊瑚大叫,飞身扑来,为太后挡下一箭。
“珊瑚?!”太后措手不及,便欲去抱珊瑚,旁余众人赶紧扶起太后躲回榻上,并吩咐内侍押着范慈云挡在太后前方,以防止外面的朔风军再次放箭进来。
太后以手抚膺,眼看珊瑚后胸中箭,命危一线,悲愤直冲脑颅:“谢不渝,你竟敢杀我宫女!”
谢不渝示意身后朔风军暂时放下弓弩,以免误伤范慈云,道:“有她在黄泉道上开路,太后当欣慰才是。”
太后凤目淬恨,抓在鎏金扶手上的护甲几乎断裂,切齿道:“好,好啊!六年前,你父亲伙同辛琮谋反,今日,你也杀入皇城,意欲取哀家性命!谢氏一族,果然骨子里流的就是反贼之血,食龙吐豕,沐猴衣冠!”
“我看你才是狗彘不若,无耻之尤!”孔屏忍无可忍,破口大骂。
太后狞笑,仗着有范慈云做人质,已然不复先前的忐忑不安。林彦和已率领两万禁军赶往行宫支援,待辛桓杀回皇城,大殿外的这一帮狗贼皆将死无葬身之地!
对,当务之急,是先拖延时间,这一局,她仍有胜算!
“谢不渝,哀家奉劝你一句,休要再信口雌黄,往哀家头上乱扣罪名,也莫要再纵容你的属下口出狂言。否则,哀家即刻让范慈云人头落地!”
孔屏义愤填膺,谢不渝漠声道:“皇城已被包围,行宫也是四面楚歌,辛桓名不配位,必死无疑。谢某也奉劝太后一句,莫要心存侥幸,负隅顽抗,即刻认罪伏法,谢某可以留你全尸。”
太后瞠目,嘴唇发抖:“狂妄小儿,哀家若是能被你三言两语蛊惑,也断然不会坐上今日的位子!”
谢不渝眉宇不动,道:“那,太后便静候佳音罢。”
话声落地,身后层层铁甲里走来一人,在谢不渝身旁附耳低语。谢不渝听罢,眉峰耸动,月夜里的神情似深渊难测。
低低交代几句后,那人领命离开,不多时,庭中传来窸窣脚步声,头顶房瓦上亦有动静起伏。
扣押范慈云那名内侍竖耳分辨,再凝神往庭院中看,惊见朔风军抱着一捆捆柴扔在殿外,悚然道:“太……太后,他们要纵火!”
太后怛然失色,全身毛发几乎竖起:“谢不渝,你疯了?!”
谢不渝手按佩剑,漠然看进来,目若炬火,神似苍隼。
太后厉声:“赶紧带着你的人滚出太坤宫,否则,哀家即刻杀了
范慈云!”
大殿外声响嘈杂,谢不渝仍是那一副冷漠神态,不声不响,不惊不畏,仿佛压根不把她的威胁放在心上。
太后悲声失笑:“范相公,瞧瞧!你为英王鞍前马后,鞠躬尽瘁,但你的性命,在他们眼里竟然一文不值!”
范慈云不屑一嗤,道:“若是牺牲老朽,可以为先太子沉冤昭雪,为谢氏一族报仇雪恨,为英王匡扶社稷,铸就大业,纵使斧钺汤镬,诚甘乐之!”
“范大人大义,谢某来生必衔环以报。”谢不渝从一名朔风军手里接过火把,眉睫底下的双眸被猎猎火光映成猩红,桀骜凌人。
“你,你们……”
太后气得几欲呕血,也不知他们究竟是作势唬人,还是当真要狠下杀招,念及辛桓一时半会赶不回来,她别无他法,冲宫女下令:“取……取先帝遗命来!”
“是!”
一名宫女飞奔至内殿,取来一块用木匣尘封多年的令牌,太后一把攥进手里,厉喝:“谢不渝,你看好,先帝所赐金书铁券在此!当年在行宫秋猎,是哀家奋不顾身为先帝挡下贼人一箭,哀家乃是先帝恩人,大夏福星!尔等若敢杀我,便是忤逆先帝,必遭天谴!”
先帝圣令一出,众人不由色变,犹豫是否要下跪行礼,纷纷看向谢不渝。
谢不渝眉头紧蹙,盯紧那一抹赤金,便在挣扎之时,身后忽传来一人冷然声音:“父皇若是在天有灵,劈下的第一道天谴,应当是灭你——”
众人听得声音,齐齐掉头,谢不渝看见来人,眉宇缓慢舒展,蓄在眼角的锐气一收。
辛湄从朔风军后方走来,周身跟着开路的周靖之、护驾的戚吟风,以及一言不发,然神姿秀逸的江落梅。众人视线齐刷刷凝聚在她身上,一刹间,仿佛九天月华也尽数倾泻于她一身,庄严圣洁,天潢贵胄。
“辛……辛湄?!”太后大愕,思及应在行宫与其厮杀的辛桓,脑颅轰响,“桓儿……我儿桓儿呢?!”
“为你送来了。”辛湄手指一抬,示意戚吟风。
戚吟风信手一扔,一个被血浸透的包裹骨碌碌往前滚动,停在大殿门外的青石地砖上。
太后神魂剧震,呆呆瞪直双眼,待看见包裹内那一颗半露的头颅后,目眦尽裂,脸庞扭曲,喉咙发出悲戾尖叫。
殿内众人亦是震悚,颤声惨叫“陛下”、“太后”,悲声一时响彻深宫。
太后犹似被万箭穿心,茫然站起身来,一步步颤颤巍巍,走出大殿,离得近了,那头颅是谁,已再清楚不过。太后“噗通”一声跪倒在头颅前,饮恨泣泪,伸出颤抖双手,想抱又不敢抱。
“当年你联合高枫嫁祸我母妃时,可想过会有今日结果?”辛湄居高临下,凛然问道。
太后泣下数行,切齿拊心:“桓儿若是早听我言,登基之初,便杀了你这祸害,你又岂有在我面前耀武扬威的这一天?!”
辛湄不应。
太后涕泗交流,悲愤欲绝:“若非是他心软,你焉有今日?!他为护你,一次次与我针锋相对,而你——竟然如——此——待——他!”
“为人君者,切忌痴心。他没有做人君的资格,也不是这一块料——”辛湄更无愧色,义正词严,“但我有,我是。”
太后一震,仰目痛视她,放声怒吼,捶胸抢地,几欲发疯。
狂风大作,吹动一块金光闪烁的令牌,辛湄瞥去,戚吟风心领神会,捡起来呈交给她。
辛湄认出这便是多年前辛桓诓她背弃谢不渝,嫁入萧府的那一份金书铁券,怆然失笑。
“兹有令妃彭氏,救驾有功,忠心可表……凭此金书,可免死罪一次。金箔为字,铁券为凭,天地为证,日月为鉴……”
辛湄念过上面的文书,满心悲讽:“拿好了,且凭此券下去,看看父皇究竟会不会免你一死罢!”
“哐当”一声,令牌落回太后身前,与那颗被麻布包裹的头颅紧紧挨在一块。
太后面目狰狞,厉吼一声后,发足冲来!
谢不渝手一勾,埋伏在四周的弓弩手搭弓,“嗖嗖”数声,万箭齐发,刺破长夜,射穿太后!
更漏尽,苍天拂晓。
众人冲入大殿,救出范慈云,押走太后余党,被一场对峙围困了整整一夜的太坤宫恢复平静。
金辉笼罩皇城,辛湄回头,脸庞上映着一抹曙光,双目荧荧,望向谢不渝,道:“谢大将军声东击西,用兵如神,妙哉。”
谢不渝回视她,眸光坦荡,道:“长公主棋高一着,料事如神,妙哉。”
辛湄了然,会心一笑。
“承让。”
谢不渝不语,目送她离开。
“二哥,这边……”孔屏请示如何处理这一座满是血污的太坤宫。
“烧了。”
谢不渝言简意赅,交代完一应事务后,走出太坤宫。
*
戚云瑛派人严守金銮殿,待辛湄来后,率众行礼:“参见殿下,恭贺殿下酬成大业,福泽千秋!”
山呼声回荡殿宇,犹似滚雷,震耳欲聋。辛湄从戚云瑛手里接过传国玉玺,温润细腻的和田玉底座用隶书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上面则雕双龙戏珠。
“你说,历朝历代的传国玉玺上为何从来只刻龙,而不刻凤?”辛湄状似随口一问。
戚云瑛洒脱一笑:“何须管他历朝历代,如今玉玺在殿下手上,殿下以后想刻什么,便刻什么!”
辛湄莞尔,勘验无误后,把玉玺放回她手上,看过她小腹,关心道:“没事罢?”
戚云瑛微窘,伸手一拍:“皮实着呢。”
辛湄弯唇:“以后定然跟你一样,金刚不坏,百折不挠。”
戚云瑛朗然大笑。
“退下罢,我想一个人待会儿。”辛湄吩咐。
戚云瑛自是应下,率领众人退出大殿,守卫在外。
辛湄一步步登上玉阶,伸手抚摸雕刻有九条飞龙的鎏金龙椅,回首望时,但见蟠龙盘柱,金鳞曜日,气势恢弘的一座大殿尽在眼底——原来,居于高位所见,乃是这样爽心豁目的风景。
那一年,她拼尽一切扶辛桓上位,跪在底下,与千千万万人一起山呼“万岁”,以为甘为人臣,便可以被上位者庇护一生。如今才知,在权力的猎场里,底下的人从来没有赢局。
三岁,被扔进冷宫,看母妃自缢的她;六岁,被贤妃领走,受尽虐待的她;十七岁,痛失所爱,为人棋子的她;二十一岁,背尽骂名,自以为手握重权,可以主宰命运的她……无数的她,便是在那底下的漩涡里一次次挣扎,一次次让步,一次次受制于人,任人宰割。
这一次,她不会再让,她要寸土必争,要所有的“她”,从那底下的漩涡里一步步走上来,主宰自我,权御天下。
辛湄深吸一气,快慰萦满肺腑,燃烧成沸腾的热血,她不再满足于抚摸与观望,握紧龙椅扶手,弯腰入座。
背脊传来冰冷的触感,手掌底下是栩栩如生的龙纹,辛湄往后,靠在龙椅椅背上,尽情俯瞰整座金銮殿,忽见远处丹墀生辉,一人一步步拾级而上,紫金铁甲映照日影,凛然生芒。
“殿下,谢……”戚云瑛进来请示。
“让他进来。”辛湄上身前倾,坐正。
“是。”
戚云瑛离开,很快,身着铁甲那人走入大殿,右手按在腰侧宝剑上,步伐有声。
辛湄手肘抵在御案上,笑问:“谢大将军该不会是反悔了,想要来跟我再争一次罢?”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谢某输得起,长公主不必多虑。”
“可你输了,要如何向王叔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