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野梨
“万岁爷,这是出什么事儿了?可是宫女奉茶时出了岔子?”
殿中银烛已熄去大半,晏绪礼却还衣冠整齐,在外间罗汉榻上撑膝而坐。明月清辉从窗棂子流淌进来,映得他眸中寒意深深。
“你还有胆子问?”
晏绪礼沉声斥责,话里却藏着熟稔亲近:
“朕倒要问问你,今夜为何不上值?”
皇帝问的倒是气势汹汹,其实全然是睁眼说胡话。如若她今夜没在外头当值,如何能接了信儿便赶过来?
见皇帝还有心思找自己的茬儿,尚盈盈反倒稍稍平静下来,暗自猜着他并未气得太狠。
“是奴婢的不是。奴婢往后定然好生当差,还请万岁爷息怒。”尚盈盈没跟皇帝犟嘴,只垂首服软。
活儿没做到主子跟前、叫主子瞧见,那就是没做,顶嘴只会罪加一等。不如好好儿认个错,哄皇帝消气就是了。
尚盈盈如今弄通悟透,便觉杏书姐姐教的法子,的确很有可取之处。
晏绪礼略微倾身,抬手一指莺时,却仍是朝着尚盈盈发问:
“这奴才媚上欺下,轻狂无礼,还胆敢扰朕清净。你平日是怎么管束的?”
尚盈盈下意识地随着皇帝的手指扭头,眼角余光扫向身后,只见莺时额前鬓发湿了一缕,血色尽褪的手指抠着砖缝,还在阵阵痉挛,显然惧极。
听着皇帝话音儿,尚盈盈大致猜出方才发生了什么,不禁合眼暗叹一声,心道莺时总是如此急于求成,也是该吃个教训。
“回万岁爷的话,奴婢失察获愆,不敢辩驳。”尚盈盈敛裙跪在皇帝身前,软语相劝,“只是宫女不守规矩,交由金总管责罚便是。夜里不宜动气,您也该早些歇息,保重圣躬要紧。”
说罢正欲伏首,忽觉肩上被什么东西一抵,将她轻轻向后碰开。尚盈盈疑惑偏眸,竟发觉是皇帝以靴尖点在她肩头。
这一幕实在威慑非常,叫尚盈盈忽略了皇帝力道其实很轻。她只顾听凭恐惧本能,微微后仰身子,躲开那骇人的龙纹皂靴。
殊不知晏绪礼根本没打算踢她,只是觉着地砖太凉,不欲让她伏地磕头。
见尚盈盈白着脸儿退避三舍,晏绪礼收腿回脚踏上,忽然间气笑出声,胸中那点儿郁气都快被搅和散了。
“朕还当你生出虎须了,合着是个怕见日头的雪狮子。”
晏绪礼无奈撑额,而后又抻平唇角,斜眼乜她道:
“你就没有旁的话要说?”
尚盈盈跪在原地,怔着没答话,心绪大起大落间,委实猜不透皇帝想听什么。
晏绪礼前几日看过密报,知晓这个叫莺时的宫女,素日便不敬玉芙。本等着听玉芙跟自己告状,却不料她是个锯嘴儿的闷葫芦。
“罢了。”
让尚盈盈起身站去一旁,晏绪礼扬声命门口太监进来。
睨着地上那个跪伏的宫女,晏绪礼略一摆手,冷冷吐出三个字:
“拖出去。”
在御前当差这些时日,尚盈盈不敢说全然摸透圣意,却也能听出此刻的未尽之语,应是“即刻杖毙”。
本以为皇帝只是借故来挑刺,未料事态竟急转直下。尚盈盈猛地抬头,一脸震惊地看向晏绪礼。
御前宫女能替皇帝侍寝,本就是众人心照不宣的事儿。即便莺时过于心急献媚,令皇帝厌恶,也顶多是打几十板子了事,怎么就闹到要出人命的份儿上了?
见两个大力太监上前拖拽自己,莺时也仿佛预感到什么,一张俏脸瞬间煞白,拼命以头抢地,嘴里呜咽着求饶:
“万岁爷饶命!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可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大力太监一把捂住了嘴巴。那太监手上力道极大,莺时几乎喘不过气儿来,只能发出“呜呜”的挣扎声。
尽管莺时平素惹人讨厌,但那毕竟是条活生生的人命。尚盈盈心里发寒,没忍住拉了下莺时胳膊。
小太监既不敢违命撒手,又不敢用力搡开玉芙,毕竟这位姑姑在皇帝跟前很是得脸。
一时间,殿内便两相僵持住。太监悄悄瞥向上首,等着皇帝发话儿示下。
位高权重之人,总归是不喜被违逆的。
晏绪礼神情微冷,目光在尚盈盈和莺时之间来回逡巡,最终落回尚盈盈身上。
“怎么?朕还没腾出手来收拾你,你倒想着替别人求情了?”
“启禀万岁爷,莺时有错固然当罚,但她罪不至此……”
被晏绪礼冷眼盯着,尚盈盈到底没胆子忤逆,只得怯怯地松开莺时,低声回话:
“况且奴婢御下无方,难辞其咎,甘愿分担罪责。”
莺时早已吓得瘫软在地,闻言也不禁扭头去看尚盈盈,盛满泪水的双眸里,全然是不可置信。
“分担?”晏绪礼嗤笑一声,“怎么个分担法儿?你和她,各打五十?”
皇帝虽君威深重,不是个轻易饶人的性子。但他并非喜好大开杀戒之人,眼中绝不容许的,唯有“背叛”二字。
凭着自己对皇帝的了解,又联想起莺时平日里的鬼祟行径,尚盈盈心中隐隐约约的猜测,愈发清晰起来。
今日这出怕是借题发挥,实则为拔除乾明宫中的钉子。
想通这一点,尚盈盈走去皇帝身侧,轻声争取道:“启禀万岁爷,奴婢以为敲山震虎还当留些余地。真要闹出人命,贵主儿脸上也不好看。念在此乃初例,不如将莺时遣去行宫当差,如此发落得远远的,既能警醒后宫众人,又显出万岁爷的仁慈。”
晏绪礼听罢颇感意外,目光定定地看着尚盈盈,没想到她竟也清楚莺时做了什么。
此事显然更勾人兴致,晏绪礼欲单独与尚盈盈问话,便没否定她所言,只是扬了扬手指。
那两个大力太监立刻会意,一左一右架起莺时,暂且将她拖去外头,听候发落。
尚盈盈见状,便知自己是猜对了。而后想到皇帝对宫中的掌控,又不禁暗暗心惊。仿佛只要他想查,便是鸡毛蒜皮般的小事,都莫想能瞒得过他。跟皇帝玩心眼儿,简直是关公门前耍大刀。
嫌抬眼看人太累,晏绪礼点了点身旁软垫,示意尚盈盈跪坐上来。
有道是一回生二回熟,尚盈盈总被晏绪礼叫来身边伺候,本已经渐渐习惯。可她今日初知皇帝曾于她有恩,再与皇帝相处时,便总觉得哪里不同似的。
暗自拿余光瞧瞧皇帝,尚盈盈忸怩半天,到底还是乖乖凑了过去,毕竟她这戴罪之身,可再经不起胡乱折腾。
“你既清楚她和贵妃间的勾当,为何之前不禀与朕?”
此刻殿中无人,晏绪礼便姿态闲适地靠进榻里,目光落在尚盈盈身上。
时近夜半,烛豆佻跶。昏黄明灭的光映着皇帝眉眼,深邃、冷峻,又荡漾出一点不易察觉的柔和。
尚盈盈不敢多瞧,只垂下眼睫,自那日意外撞见莺时之事说起。
“……过后有一日,奴婢收买了莺时身边的小丫头,自此便叫她暗中盯着打探。后来渐渐发觉,莺时投靠贵妃,不过是想、”尚盈盈磕绊了一下,费力寻个最含蓄的说法,“想攀附于您。”
“她既不曾闯出什么祸来,奴婢便没急于回禀。万岁爷日理万机,奴婢只惦着尽力替您分忧,不想拿这些琐碎事烦您。”
尚盈盈信誓旦旦地说着,只盼能在皇帝跟前赎些罪过:
“倘若莺时真做了糊涂事儿,奴婢定不会包庇,到时再禀告也不迟。”
看出尚盈盈面上装得淡定,其实心里很怕受罚。晏绪礼暗自挑唇,笑意薄如轻云,转瞬即敛。
“你的确很拎得清,也比朕预料中更堪用。”
晏绪礼由衷地夸赞,将她那颗悬悬不安的心接住,放下来后又顺了两把毛。
“既然差事办得妥帖,朕便允你一回,饶那宫女性命,遣她去北山行宫当差。”
晏绪礼起先还悠悠说着,而后话锋突转,语气加重:
“但也不能太过轻拿轻放。动歪心思的奴才,必须得杖。”
尚盈盈听得后背发紧,连忙应“是”,悄悄咬了咬嫣红唇瓣,舒缓皇帝降下的威压 。
晏绪礼留意到此举,便伸指点了下尚盈盈唇边,无声命她松开贝齿。
“明日你亲自去监刑,数目你来定。”
晏绪礼停顿了一下,到底想逗弄尚盈盈,便高深莫测地说道:
“朕会提前告诉金保一个数儿,你拟的若恰能对上,那自然最好。多了也不论,但若是少了……”
尚盈盈屏息凝神,竖起耳朵等着听下文,心中却已浮起不好的预感。
“差多少,你便替她挨多少。”
晏绪礼眸底藏笑,话音落地后,如愿瞧见尚盈盈将脑袋埋得更低。
“奴婢遵旨。”尚盈盈不情不愿地应声。
虽说君无戏言,晏绪礼又惯会刁难她。但尚盈盈总觉得,后面那句像是吓唬人的。
没什么理由,只是直觉。
如今时辰的确不早了,晏绪礼抬手命尚盈盈过来更衣,又忍不住提点她:
“日后总这样可不行,你得学着心硬一点……”
戏弄归戏弄,晏绪礼还是存着私心,想多磨砺磨砺尚盈盈的性子。
但垂眸瞧着她绯红脸颊,晏绪礼有千言万语涌至唇边,却又都顺着喉咙咽了下去。
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矛盾呢?他明明喜欢尚盈盈的赤诚柔软,偶尔却又希望她能卑劣一些,以免同这丑恶深宫格格不入。
仿佛夜深更容易倾诉衷肠,尚盈盈到底没忍住,伸出她的软刺,轻挠了下晏绪礼:
“奴婢不愿见血腥,只想干干净净的。”
意外听见尚盈盈不服教,晏绪礼竟丝毫没觉出恼意,可也不能惯着她爱呛声的毛病,便故意板起脸凶道:
“屋梁上趴着的猫儿,都没你爱干净。”
尚盈盈深知事不过三的道理,自不敢再逞一次口舌之快,只暗中矜矜鼻子,腹诽皇帝才是一副阴阳古怪的猫脾气。
“朕怎么觉着——”
突然间,晏绪礼眯眼打量着尚盈盈,直把她盯得浑身发毛,这才犹疑地说道:
“你好像忽然变得有恃无恐了?”
尚盈盈赧然抿唇,像被碰了软肉的蜗牛,默默缩回壳子里。知晓皇帝会包容自己,便得意忘形地撒欢儿,这可是侍奉君王的大忌。
“大总管同奴婢说了,您曾经救过奴婢的事儿。”尚盈盈慢吞吞地说着,跪到晏绪礼身侧,替他取下束发金冠。
晏绪礼沉肩松泛筋骨,闻言轻嘶一声,似乎不满来寿多嘴饶舌。
满腔子感激不知从何说起,尚盈盈捧着金冠,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便在那上头留下了清浅指印,又忙用袖子抹去。
尚盈盈犹豫再三,终于干巴巴地说道:
“您真是位好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