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野梨
“这陶罐悬在井中,风从井口灌进去时,穿过罐身孔窍,便会发出呜呜咽咽、如同鬼哭一般的尖啸声。”
“加之近日阴雨连绵,井水涨落不定,这系着长绳的陶罐载沉载浮,声音听起来也就时远时近,飘忽不定,这才唬人得紧。”
安久英一席话,说得清楚明白。众嫔妃这才恍然大悟,看向卞美人的眼神愈发轻蔑。
装神弄鬼的伎俩被当场拆穿,这下子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倒把自家脸面丢个干净!
慧嫔默不作声地听罢,忽地抬起眼眸,目光直直戳在卞美人身上。
“卞美人,”慧嫔声调不高,却字字如针,“你口口声声说是碰巧路过,可这深更半夜的,偌大个宫苑,偏就你往那荒僻处钻?”
顾令漪冷嗤一声,立马接过话茬儿:“昨夜你吓得跟耗子见猫似的,大伙儿可都瞧见了。怎么今儿胆子就肥了,敢趁着夜黑风高,自个儿跑去外头?”
“莫非你仗着自己有几分体面,就以为没人能奈你何?待万岁爷回銮,把那袁少监下狱一审——”
说着,顾令漪突然倾身向前,冷笑道:
“你以为他能扛得住大刑?到时候供出主使之人,你还能只认个‘临时起意’?”
卞美人闻言嗫嚅着双唇,浑身抖如筛糠,心里早已没了主意。
有道是墙倒众人推,邵才人坐在旁边瞧了半晌热闹,忽然凉凉插嘴:“哟,嫔妾恍惚记得,卞美人的父亲,可不正是祠祭司郎中么?跟司天监那帮子人熟络得很呢,保不齐素日就有些阴私勾当!”
这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得卞美人魂魄尽散,登时面如死灰。生怕再狡辩连累家里,卞美人泪眼婆娑地招认道:“嫔妾认罪!嫔妾全都招!”
当下便把如何收买袁少监,如何命人制作陶罐沉井的事儿,竹筒倒豆子般吐了个干净。
只是说到最后,她仍伏地哭喊道:“可那佛灯为何雨打不灭,嫔妾实在不知!嫔妾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拿供奉给先帝爷的佛灯做文章,还望娘娘明鉴……”
听卞美人颠三倒四地哭诉一场,尚盈盈神色依旧平静,朝上首欠身道:
“启禀皇后娘娘,嫔妾以为,如今既已查明井中怪声是有人作祟。那佛灯之事,想来也定是人祸无疑。只是这灯油里头究竟藏了什么猫儿腻,非得请专人来仔细查验不可。”
卞美人年前方得皇后提拔,如今不过数月工夫,竟就闹出这等荒唐蠢事,可真是叫皇后自打嘴巴。
瞪着哭成一滩烂泥的卞美人,傅瑶只觉邪火直冲头顶,恨不得生啖她血肉。
“田福,去传宫正司与太医院之人前来,务必将那佛灯里的蹊跷,给本宫查个水落石出!”
“至于你这贱妇——”
傅瑶气得浑身乱战,猛地一拍案几,震得茶盏“咣当”乱跳:
“即刻贬为末等采女,打入谨身苑幽禁,非旨永不得出!”
话音刚落,粗使嬷嬷们立时上前,捉鸡崽子似的架住卞采女两掖,将她拖拽下去。
待那哭嚎求饶声渐渐飘远,殿内这才彻底安静下来。
傅瑶平复胸口起伏,转眼瞥见立在殿中的尚盈盈,忙缓和语气说道:
“尚妹妹,此番叫你蒙冤受屈,本宫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说着,傅瑶又转头吩咐彤珠:“去把本宫妆奁里那对赤金镶红宝镯子取来,赏给尚美人压压惊。”
不允尚盈盈推辞,傅瑶摆手命宫女扶她落座,且等外头查出个名堂。
方才那场变故,真如同疾风骤雨,打得人措手不及。眼下虽暂得平息,却因那佛灯之事未明,倒似阴云未散,愈发教人心中忐忑。
不多时,宫正司女官端着盏灯油,疾步匆匆地走入殿中,俯身下拜道:
“启禀皇后娘娘,奴婢等人已仔细查验过福华殿中佛灯。在残存灯油之中,确实验得掺入旁物。”
李宫正将灯盏微微倾斜,显露出其中灯油,朗声解释:“此物名唤紫苏油,与青锡石屑相混,便可使灯火于暴雨之中不灭。”
两相怪事皆真相大白,果真并非什么天降异象,而是有人暗中作祟!
众人心中悬着的石头算是落地,可随即又升起新的疑窦。一道道目光不由自主地在殿内流转,互相打量起来,心思各异。
究竟是谁,会特意取用此物,又使出这等阴损招数?
傅瑶面容含威,当即沉声问道:“李宫正,近日都有何人支取过紫苏?”
宫正司女史早有准备,闻言立马捧着一本内造监的支用簿册上前。李宫正接过后径直翻看,目光却忽地一滞,往贵妃身上瞟去。
这一眼虽快,却足以让殿内众人皆捕捉到。
柳濯月登时拍案,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些被冒犯的恼怒:
“都瞧着本宫作甚!”
“是,本宫前些日子的确叫人取用紫苏。可那是因着天热,本宫想着做些紫苏饮子解暑!难道这也有错儿不成?”
顾令漪闻言,顿时哂笑:“贵妃娘娘所言极是,嫔妾宫中亦曾取过紫苏做饮子。只是您忽然急什么?谁又没说是您干的。”
眼瞅着二人又要起争执,傅瑶只觉头痛欲裂,难得厉声喝止:
“行了!都少说两句。”
文蘅抬手轻抚心口,忽而低低咳嗽两声,这才柔声细语地开口,试图打个圆场:
“皇后娘娘息怒,贵妃与顾嫔妹妹也莫要伤了和气。”
“其实这紫苏,本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什儿。”
文蘅语调温婉,徐徐说道:
“甭说各处小厨房里或许都备着些,便是行宫南边那片芳草圃里,也长着老大一片呢。”
“若是有人存心想用,随手就能采撷到,只怕……还真不好凭着这支用簿子,就定下是谁兴风作浪。”
紫苏委实常见,想要栽赃或是避嫌,都容易得很。
慧嫔凝神细听,微微颔首道:“文妃娘娘所言甚是。不过,倒也并非全然无迹可寻。”
慧嫔顿了顿,目光沉静地望向傅瑶:“娘娘,咱们可以将此番负责福华殿佛灯供奉、以及经手过那些灯油的宫人,无论内侍宫女,逐一拉去宫正司细细审问。”
“只是这般盘查,怕是牵涉甚广,非一时半刻便能有结果。”虞姿抿茶润喉,慢悠悠地接了一句。
昨夜担惊受
怕,今日又折腾大半宿,众人早已是身心俱疲。傅瑶揉了揉额角,脸上倦意明显。
总不能为着审奴才的事儿,将满宫嫔妃都扣在这里彻夜不眠。
忖度过后,傅瑶抬眼命道:“今日之事,便暂且到此。”
“审问宫人之事,便交由宫正司去办。务必仔细盘查,一有线索,即刻回报。”
“至于诸位妹妹,”傅瑶目光扫过众人,“如今也都乏了,且先回住处歇息吧。日后若是查明真相,本宫再召你们前来。”
众嫔妃听了半晌话儿,已是困得眼皮子打架,闻言顿时如蒙大赦,纷纷起身朝皇后屈膝跪安:
“是,臣妾/嫔妾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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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子既已移交宫正司,尚盈盈纵使有心,也插不上手。更何况,她压根儿也没那闲情逸致去打听。满脑子盘算的,皆是万岁爷何时回銮?
这掰着指头一数,圣驾离宫,不过区区四日光景,倒像是熬了半辈子似的难捱。
尚盈盈描过皇帝的字帖,泡过快雪时晴斋的龙凤团茶,又把那会吐珠子的高足盘拨弄个遍,竟愈渐无聊起来。
晚膳后,尚盈盈忽起兴致,便唤巧菱取来前几日剩下的荷花清酒。自斟自饮间,不觉醺然欲醉,终于歪在软榻上沉沉睡去。
翌日天光微亮,尚盈盈便已习惯性地转醒,脑子还有些宿醉的懵懂,骨头缝儿里都泛着一股子懒怠。
左右也是无事可做,尚盈盈索性闭着眼,琢磨再赖一会儿。刚惬意地翻了个身,准备寻个更舒服的姿势。
身侧却贴着个温热结实的东西,不同于锦被的柔软,倒像是……
熟悉的沉水香气,幽幽钻入鼻端。
尚盈盈心头猛地一撞,瞌睡虫瞬间跑了个精光。
她忙不迭地掀开眼皮子,使劲儿眨了眨。待眼前景象清晰,一张俊美面容赫然闯入眼帘,可不就是朝思暮想的万岁爷!
“皇上……”
尚盈盈一骨碌从榻上爬起来,喜得跟猫儿似的往那人怀里钻。脸蛋儿在他温暖怀抱里蹭了蹭,她柔声细语地问道:
“您什么时候儿回来的?怎么也不叫醒嫔妾?”
晏绪礼坐在榻边,见状轻笑一声,稳稳托住尚盈盈腰肢,免得她毛毛躁躁地栽下去。
“约莫是……寅初回来的。”
晏绪礼轻吻尚盈盈发心,又向下贴在她耳边温柔呢喃。不等尚盈盈再惊叫着撒娇,晏绪礼抬手伸向矮几,端过一碗早已温着的茯苓霜。
“先润润嗓子。”晏绪礼亲自舀了一勺,递到她唇边。
尚盈盈乖乖张口咽下,甜滋滋的茯苓红枣味儿充盈唇齿,空了一宿的内腑甚是熨帖。
就着晏绪礼的手吃了几口,尚盈盈往窗外瞥了瞥,心里头拨起算盘。发觉晏绪礼少说也坐在榻边,守了她一个多时辰。
按着行程,万岁爷该是明儿才回銮呢。这般算来,他定是祭礼一毕,片刻都未曾耽搁,便马不停蹄地赶回行宫。
心尖儿蓦地一软,像是被温水泡开一般,又酸又胀。尚盈盈不由得伸出胳膊,紧紧挽住晏绪礼,小脸儿在他肩上蹭着,黏黏糊糊地咕哝:
“嫔妾想您想得紧呢……”
尚盈盈柔软地贴上晏绪礼臂膀,忍不住轻声娇缠:
“皇上累了吧?快上榻来歇歇。”
晏绪礼唇角微挑,却只是将尚盈盈放回被窝里,修长手指在她鼻梁上轻轻一刮:
“喂你吃过两回酒,倒把你喂出馋虫儿来了?自个儿也能喝得这般起劲儿。”
尚盈盈一听这话,脸蛋儿腾地一红。皇帝不是才回来?怎么什么事儿都知道?
尚盈盈赧然垂眸,埋进晏绪礼怀里,理直气壮地辩解:
“吃些酒才好睡,这是皇上教嫔妾的。”
晏绪礼闻言低笑出声,待她将那碗茯苓霜喝得见底,这才扬声命人进来收拾碗盏。
随意一瞥旁边候着的来寿,晏绪礼把锦被拢上尚盈盈肩头,忽而淡声下旨:
“传朕旨意,卞氏失德,赐自尽。”
尚盈盈正软绵绵地伏在晏绪礼怀中,心头甜得冒泡儿。冷不丁听见“赐自尽”三个字,不禁攥紧他衣襟。
“皇……”
刚吐出一个字,唇瓣便被皇帝指腹轻轻按住。力道不重,却透着十分坚决。
“赐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