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野梨
话音未落,外头忽而传来内侍拉长了调儿的通禀声:
“万岁爷驾到——”
尚盈盈微微怔忡,差点以为是自个儿听岔了。
她不是听说……万岁爷被邵才人绊在御花园了么?
正疑虑间,那抹熟悉的银白常服身影,已然迈过门槛,稳步朝她行来。
尚盈盈忙要起身行礼,晏绪礼却已抬手虚虚一扶,示意她安坐。
凉丝丝的沉水香息幽幽飘来,尚盈盈瞧见晏绪礼回来,顿觉胸中郁结散去几分。她忍不住学起小狗儿,略微倾身,暗里抽了抽鼻尖,试探晏绪礼身上有没有染着甜腻腻的香粉味儿。
晏绪礼只当尚盈盈眷恋他,心下稍添几分得意,主动搂尚盈盈入怀。目光随意扫过席面,见只备下尚盈盈一副碗筷,他不由得挑了挑眉梢。
半晌后,晏绪礼松开怀抱,径自掀袍在尚盈盈身边落座,缓声笑问:
“今日怎么不等朕一道用膳?”
尽管没在晏绪礼身上嗅到脂粉味,尚盈盈心里那点儿小别扭却仍不肯散去,闻言也不接茬儿,只偏头对巧菱轻声道:
“去沏盏金观音来,请主子爷漱漱口儿。盖碗用那套薄胎紫砂的,之前收的梅花雪水还封在瓷坛里,用文火慢煎至鱼眼翻波。这茶性子烈,头道茶汤且先润盏,二道才是正经滋味儿。”
巧菱忙不迭应声,立马端茶送碗地张罗起来。
尚盈盈交代半天,这才转过脸,眼波儿往晏绪礼身上打个转儿。语气里带着试探,细听还有些酸溜溜的:
“万岁爷不是往邵才人那儿去了么?”
晏绪礼久等半天,末后竟是听见这么句质问,顿时扬眉否认:“这话打哪儿听来的?朕何曾去过旁人那儿?”
尚盈盈被晏绪礼这一问,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却仍梗着脖子不依不饶:“那您方才没在御花园西边儿的亭子里,瞧见邵才人跳舞么?”
“跳舞?”晏绪礼嗤笑一声,像是听见什么顶没趣儿的话,“年年宫宴上,都是那些个转圈甩袖的把戏,还没看腻味不成?”
见尚盈盈仍鼓着香腮,一副将信将疑的模样,晏绪礼暗笑两声,虽知时机不对,但心里就是莫名愉悦:
“路上是撞见她来着,跟要搭戏台子唱戏似的,直愣愣地挡在朕回宫的道儿上。朕懒得同她周旋,便从假山后头绕回来,这才耽搁些时辰。”
晏绪礼说得坦荡,一双桃花眼里温柔含笑,只盛着尚盈盈那张芙蓉娇面。
尚盈盈听他这般解释,心里那点子郁气已消大半,唇角不自觉往上翘。
可嘴上偏不饶人,尚盈盈轻哼一声,斜睨着晏绪礼:“您甭是嘴里说得好听,其实在那儿瞧够了新鲜,这才舍得挪步回来的吧?”
“朕岂是那等没成算的?”晏绪礼瞪眼,作势要唤人,“盈盈若不信,来寿就在外头候着,朕这便叫他进来,你亲自问问?”
见皇帝真要叫人问这个,尚盈盈觉得忒臊,连忙伸手轻碰他手腕,撇嘴哼唧道:
“得了吧您。您都金口玉言发了话儿,大总管还能驳您面子,打您嘴巴不成?”
瞧着尚盈盈这娇嗔带怨的眼神,晏绪礼非但不恼,反倒像六月天儿灌了碗冰梅汤,从嗓子眼一路舒坦到心窝子里。
“左也不行,右也不成。”晏绪礼故作叹气,眼角眉梢却盛满欢喜,“那你说说,要朕如何赌咒发誓,才肯信朕这一回?”
哪知尚盈盈听了这话,立时把矛头调转过来:“万岁爷这话可就屈煞嫔妾了。”
尚盈盈语调慢悠悠的,带着点儿委屈软刺,忽而扎向晏绪礼:
“要说起这疑心呀,平日里也不知是哪个,隔三差五的,就跟审犯人似的,把嫔妾盘问过来、盘问过去的?”
虽是问过她几回,但哪有这般夸张?
回想自个儿素日因顾绥的事儿,确实也旁敲侧击地试探过她,晏绪礼一时之间竟有些哭笑不得。
“罢了罢了,是朕的不是。”晏绪礼捉住尚盈盈搭在桌沿的指尖,牵起来爱怜轻吻,温声道,“往后咱们都坦坦荡荡的,互相信着彼此,再不这样胡乱猜忌了,可好?”
尚盈盈勉强满意,这会子觉着腹中空空,只顾埋着脑袋戳弄虾仁。可晏绪礼一见她耳尖是红的,便知她又悄悄害羞去了,不由勾唇暗笑,心道脸皮儿怎就这么薄?
过了一会儿,尚盈盈忽然默默开口:
“万岁爷,您喜欢瞧人跳舞吗?”
晏绪礼原要一口回绝,转念又变了主意,轻咳道:
“不大喜欢,但也分人。”
尚盈盈撂下银箸,扯着擦唇的幌子,把自己半张脸儿都遮住,这才敢小声咕哝:
“下回再遇见那起子拦路的,万岁爷可得走快些,不然嫔妾才不给您留门儿。”
晏绪礼忍俊不禁,连连答应道:“家里养着只胭脂虎,朕岂敢不快马加鞭?倘若回得迟了,可要遭狮子吼呢。”
尚盈盈闻言羞愤难当,借着帕子遮掩,悄悄啐他坏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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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圣驾回銮,宫里各处安顿下来,倏忽已是半月有余。
坤仪宫里却仍是一派沉寂,皇后始终没吩咐众人前来请安。
彤珠端着枇杷蜜露进来,眼瞅着自家娘娘还在倚着描花样子,气定神闲,半点儿挪窝儿的意思也无,彤珠这心里更是没着落。
她觑着眼色,往前凑了凑,轻声提醒:“娘娘,这都半个月了,您再不出去转转,只怕……”
傅瑶描凤尾的手微微一顿,眼皮子都没抬:“只怕什么?”
“只怕贵妃那边儿,愈发要得意忘形。”彤珠咬了咬唇,“奴婢听说,昨儿个瑶华宫里又是要膳房单做八宝鸭子,又是要尚服局赶制新衣裳,可真是卖炸糕的撩盖布,好大的牌子!不知该怎么耍威风是好呢。”
傅瑶听罢,这才搁下手中细毫笔,抬手扶了扶勒在额上的黑绒地凤穿牡丹抹额,长长吁出一口气。
“你当本宫是乐意把宫权拱手让人不成?”
傅瑶语声淡淡的,可一提起卞氏那个蠢物,便又忍不住想发火儿:
“先帝爷小祥祭礼,闹出那等泼天祸事,本宫若不赶紧摆出个引咎自责的样儿来,皇上也自会逼着本宫‘养病’。”
可话又说回来,这都过去足足仨月,连文妃宫里头那位大皇子,病都已将养妥当。皇后这“病”,也快该有个头儿了吧。
彤珠将枇杷蜜露呈到案上,心里禁不住直叹气。娘娘起初是被那卞氏气得肝儿疼,但躺养半月也就缓过来了。后头的事儿,才真正是往娘娘心尖儿上戳刀子。
瞅着万岁爷对大皇子那样上心,不仅亲自探视,还命御医轮守,赏赐不断。傅瑶坐在廊下晒着大日头,都觉得从里到外冒寒气儿。
枇杷露清润爽口,傅瑶却尝不出滋味,心里只一味发苦。
倘若自个儿膝下也养着位皇子,万岁爷是不是也能常来坤仪宫坐坐 ?也不至于像如今这般,冷锅冷灶,做什么都提不起兴儿。
傅瑶愈想愈急躁,不由扬了扬下巴,声儿带了些不耐:“问问去,那尚美人怎的还没个影儿?忒磨蹭了。”
彤珠忙躬身宽慰:“娘娘且宽心,早已派人去传了。尚美人蒙您召见,自然要好生沐浴焚香,捯饬妥当才敢过来,免得在您跟前失礼。”
正说着,外头小太监已经一溜烟儿小跑进来,打了个千儿后低声通传:
“启禀主子娘娘,尚美人从昭阳宫过来了。”
傅瑶顿时收起不耐烦,扮出和煦笑脸儿,还特意捋了捋鬓边凤钗流苏:
“传她进来。”
不多时,尚盈盈一身杨妃色水绫袄儿,垂首敛目地进来请安:
“嫔妾拜见主子娘娘,愿娘娘凤体安康,长乐万福。”
瞧着尚盈盈娇艳水灵的脸蛋儿,傅瑶心里头顿时又翻腾起不自在,口中却愈发亲热得紧。
不等尚盈盈行全礼,傅瑶便抬手扶住她,将人按在跟前铺着软缎垫子的绣墩上。
“好妹妹,快坐下。到本宫这儿来,就跟回自个儿宫里似的,甭拘束着。”
尚盈盈顺势落座,心里对皇后很是警惕,脸上只露出恰到好处的羞怯。
傅瑶又命宫女端来甜白瓷碗,里头盛着嫣红透亮、瞧着就喜人的烩红果羹:“尝尝这个,红果子酸酸甜甜,最是开胃解腻。今儿知道你来,本宫特意吩咐小厨房备下。”
接下来的光景,便是一番车轱辘似的嘘寒问暖,无非是问睡得可好?吃得可惯?万岁爷待你如何这般的老话。
“本宫痴长你五岁,打眼儿一瞧你呀,真跟见了自家妹子似的,心里头熨帖得紧。”傅瑶拉着尚盈盈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体己话。
尚盈盈听在耳朵里,却只觉粘腻发冷,像是长虫爬上腕子,伺机要咬她一口。
皇后问一句,尚盈盈便恭敬答一句,不多言才能不出错儿。
说了半晌闲话,傅瑶终于话锋一转,目光落在尚盈盈依旧平坦的小腹上,笑吟吟地问:
“妹妹自打在行宫伴驾,算起来也快四个月了吧?这肚里可有动静了?”
尚盈盈心头陡然一紧,适时垂下眼帘,指尖微微蜷起护在腹前,声音里透着羞赧与失落:“嫔妾福薄,一直未能有喜信儿,叫主子爷和主子娘娘失望了。”
“妹妹这是说得哪儿的话?”
傅瑶笑着拍了拍她手背,一副体贴入微的模样儿。旋即,只见她从枕边匣子里,摸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药方子。
“这是本宫费了好些功夫,才从宫外得来的方子,”傅瑶将那笺纸往尚盈盈面前递了递,压低声音,“听说顶管用,不仅能助妇人坐胎,还能一举得男呢。”
尚盈盈忙欠身想要推辞:“娘娘这般厚爱,嫔妾实在感激不尽。只是太医院的吴御医,一直在替嫔妾调理身子……”
傅瑶却不由分说,径自将那方子塞进尚盈盈手里,眸光已隐隐透着不悦:“妹妹若是不放心,大可拿去叫吴御医仔细瞧瞧。左右是好东西,本宫还能诓你不成?”
这话堵得尚盈盈心口一窒,后背瞬间沁出层薄汗。知晓再推脱下去,便是不识抬举,多半要开罪中宫。
尚盈盈连忙起身,低眉顺眼地拜倒在皇后身前,声气儿柔顺地说:“娘娘言重了,嫔妾岂敢疑心娘娘?您赏的东西,自是天底下顶好的,嫔妾谢娘娘恩典。”
见尚盈盈将药方子妥帖收好,傅瑶面上笑容这才诚心实意起来,而后又轻轻叹气:
“好妹妹,你也甭怪本宫心急。”
“实是这宫里头,忒冷清了些。若是能添个小娃娃,甭管是皇子还是公主,咱们阖宫上下,也都能跟着欢喜欢喜不是?”
这话音儿悠悠荡荡的,像羽毛尖儿搔过,弄得人烦痒难耐。
皇后瞥向自己小腹的眼神,还有那些“膝下寂寞”的暗示,声声句句,都像是在印证着什么。
尚盈盈心里头愈发透亮,又不禁惊诧:莫非真叫自个儿猜着了?中宫已是不宜生养?
傅瑶如此急切催促,是想早日抱她的孩子去养吗?
念及此,尚盈盈只觉得揣进袖里的药方像块红炭,几乎要烙穿衣料。
面上不敢露显露分毫,尚盈盈只强撑着一抹浅笑,将话头轻轻拨开:
“娘娘说笑了。嫔妾蒲柳之姿,能得圣眷已是福分,怎敢再奢求其他?子嗣之事,还是得随缘才好。”
这番话答得巧妙,既没直接拂皇后的面子,也未曾应承下什么。可尚盈盈心里却已是翻江倒海,乱成一锅粥。
倘若她诞下的皇嗣过继去皇后膝下,那便是本朝嫡长皇子。往后前程,自是旁人望尘莫及的。
为孩儿长远计,这似乎也并非是坏事?可转念一想,那可是自个儿十月怀胎、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哪个当娘的,能舍得把亲生骨肉拱手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