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姝色 第82章

作者:野梨 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阴差阳错 宫斗 励志人生 古代言情

  小太监们提溜着灰斗,拿细细的草木灰,从各宫院门外头,一路蜿蜒着撒到屋里。须得绕着当院儿的水缸走上一圈,再进到寝殿里,围着主子们的拔步床榻细细盘桓一周。

  按老例儿讲,这叫“引龙回”,能驱避百虫,保佑一年顺遂康泰。

  但这皇城大内,天子脚下,尤其娘娘们住的地界儿,洒扫得比镜子还亮堂,哪里真寻得见什么毒虫蛇蚁?

  不过是循着旧俗,讨个吉祥意头罢了。

  尚盈盈此刻正歪在窗边儿的软榻上,身上松松垮垮搭着条薄锦被,瞅着底下内侍们屏声静气地忙活。

  巧菱端着一小碟儿紫红欲滴的樱桃糕,脚步轻悄地转进内殿。

  她觑着自家主子那副慵懒惬意的模样儿,忍不住弯起眉眼,凑趣儿笑道:

  “要依奴婢说呀,咱们昭阳宫压根儿用不着费这功夫去引。”

  “那‘龙老爷’自个儿,还不是日日都回?比那当差的点卯还要勤快呢!”

  尚盈盈耳根子微微发烫,面上却只装作没听见,伸指拈起一块裹着糖粉的樱桃糕,小口小口地往嘴里送。仿佛是什么稀世珍馐,半日不吃就难受。

  许是昨夜里歇得晚,又或是入春后,人就格外贪眠。

  尚盈盈眼帘儿渐渐发沉,没睡醒的懒怠劲儿又涌上来,整个人都软绵绵的,提不起什么精神。

  巧菱见状,赶忙蹑足上前,替尚盈盈掖了掖险些滑落的薄被。

  她心里暗忖着,婕妤近来是愈发嗜睡了,莫非是犯春困?

  惦念着尚盈盈玉体安康,巧菱柔声劝道:“外头日头正好呢,暖烘烘的,晒得浑身骨头都舒坦。婕妤可要出去逛逛,散散这瞌睡虫?”

  “奴婢晌午前还听安公公念叨,说老祖宗宫里养的那几只叭儿狗,如今都换上新做的缂丝小坎肩儿,一个个捯饬得跟小人儿似的。在日头底下撒欢打滚儿,瞧着就热闹。”

  太皇太后是开年祭祖后才从行宫回銮,算算日子,也没几天功夫。

  给老祖宗请安的差事,还落不到她个小嫔御头上。尚盈盈摆了摆手,带着点儿鼻音,哼哼唧唧说:

  “眼皮子都快粘一块儿了,实在懒得动弹。还是算了吧,赶明儿再说。”

  巧菱晓得尚盈盈素来勤快,不会轻易犯娇懒。此刻断然回绝,想来当真是兴致缺缺。

  巧菱便也不再多劝,只蹲下身子,隔着锦被,轻柔地替尚盈盈捶腿儿。

  殿内一派静谧安逸,外头珠帘子却发出阵儿哗啦轻响。

  安久英满面春风,哈腰钻进来。

  觑见尚盈盈合眼小憩,安久英忙把嗓子眼儿里的声儿压得细细的,却掩不住洋洋喜气:

  “启禀主子,寿安宫的姜总管来了,说是奉命给您送东西呢!”

  方才还恹恹欲睡的尚盈盈,骤然闻听此言,倏地睁开双眸。

  “快请进来。”尚盈盈忙直起身子,弯唇浅笑。

  不多时,姜印忠便躬着身子,脚下无声地迈进门槛。

  身后还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小太监,手里捧着几匹色泽鲜亮的锦缎,恭敬呈到案上。

  姜印忠同安久英点头儿后,便规矩地冲着尚盈盈打了个千儿,嗓音温和恭谨:

  “奴才给宜主儿请安,宜主儿吉祥。”

  不待他礼毕,尚盈盈便摆手示意旁人退下,只留巧菱和安久英在跟前伺候。

  她快步从软榻上下来,趿着绣鞋迎上前去,伸手便要搀扶:

  “干爹真是折煞我了!快坐下说话儿。”

  巧菱最是机灵不过,早从角落里搬了个绣墩儿过来,稳稳当当摆在软榻前头。

  姜印忠矮了矮身子,避开尚盈盈搀扶的手,仍旧笑得跟弥勒佛似的:

  “奴才可万万当不起婕妤这声‘干爹’。早先奴才就劝过您,如今您是正经的娘娘,这宫里头人多眼杂的,称呼上可得仔细着。万一叫那起子刁奴听了去,背后嚼舌根子,反倒不美。”

  尚盈盈撇了撇嘴角,心里头虽不大乐意,到底还是晓得轻重。只好依着干爹所言,改口唤了声:

  “师傅。”

  姜印忠这才含笑受用,由安久英扶着落座,解释来意道:

  “皇贵太妃新得了几匹孔雀妆花缎,有水红、松花和赪霞的,都是鲜亮色儿。娘娘特地吩咐奴才送来,让您看着裁几身入春的新衣裳穿。”

  尚盈盈脸蛋儿上被映出红润润一片,不由伸指抚过那几匹妆花锦缎,触手细腻滑润,孔雀羽线隐隐流转着华彩。

  “有劳皇贵太妃惦记,还请师傅替我先谢过。这几匹缎子颜色真真是好,瞧着就喜庆。”

  “只是近日我身上总觉着犯懒,提不起什么劲头儿。”尚盈盈歉然一笑,“算起来,倒真是有好一阵子没去寿安宫给娘娘请安,心里头也怪过意不去的。”

  “明儿个待我精神好些,定亲自过去磕头谢恩。”

  姜印忠闻言,忙躬身笑道:“婕妤主子言重了。皇贵太妃娘娘仁厚,断不会挑您的礼。”

  姜印忠交罢差事,话头便自然而然地转到另一茬儿上:

  “眼瞅着这年也快过完了,您可要往家里捎个信儿回去?”

  尚盈盈如今身在宫闱,按规矩,没万岁爷的恩旨,想同家里人见上一面儿,那是难如登天。可到底血脉至亲,心里总归惦念不是?写封家书递出去,也算全了份心意。

  尚盈盈闻言一怔,方才还挂在唇边的浅笑,一点点淡去。

  殿内霎时安静下来,只余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雀啾鸣,更衬得这沉默格外沉重。

  尚盈盈垂下眼帘,遮住眸底翻涌的情绪。

  良久,久到姜印忠都有些沉不住气,以为自己说错话儿时,才听尚盈盈极轻地叹了口气。

  “不必了。”尚盈盈扯唇道,似乎压着些难以言说的涩然。

  当初她已说得清楚,她可以救妹妹,但往后定然再难相见。既是母亲自个儿选的,那她也无话可说。

  女儿家哪有不盼着娘亲疼爱的?说不伤心,那是哄人。家里如此抉择,大约是觉得……这样更合宜吧。往后谁也甭惦记谁,好生过自个儿的日子,两厢安生。

  思及此,尚盈盈已把那份委屈与失落,又深深摁了回去。她侧过脸,吩咐巧菱:“去把我妆台底下那个福禄纹包袱取来。”

  巧菱应声而去,不多时便捧了个靛蓝色包袱回来,入手沉甸甸的。

  尚盈盈接过,亲自打开,露出里头码得整整齐齐的银锭子。

  “师傅,这里头有五十两银子。”尚盈盈轻声说,“二十两是孝敬您老的,劳您平日里诸多照拂。余下三十两,就劳烦师傅费心,替我捎回家去。”

  “她们娘儿俩如今在外头单过,想来总有不便。若住处不大安稳,便拿这银子,请个妥当的护院看着,也好叫人放心些。”

  字字句句,安排得周到妥帖,却再无半分亲昵问候。

  姜印忠见状,心下也是一叹,晓得这孩子心里那道坎儿怕是过不去了。他忙起身,双手接过包袱,郑重小心地收好。

  “奴才记下了,定当妥妥帖帖地办到。”

  “宜主子仁孝,您家里人知道了,定当感念您恩德。”

  姜印忠又陪着尚盈盈说了几句场面上的话,无非是叮嘱她保重玉体,莫要思虑过重云云。

  见尚盈盈眉宇间倦色渐浓,姜印忠极有眼色地说道:

  “时候不早,奴才就不扰宜主子歇息了。那几匹缎子,主子得空再瞧。”

  “奴才告退。”

  尚盈盈笑着颔首,朝一旁垂手侍立的安久英递个眼色。

  “安久英,替我送送姜总管。”

  安久英机灵得很,门儿清主子这是让他陪干爹出去,顺道叙叙旧呢。

  安久英嘿地一乐,麻溜儿应道:“是,奴才遵命!”

  说着,安久英喜笑颜开,狗腿子似的追着姜印忠身影,一道踏出殿门。

  姜印忠一走,殿内又恢复先前静谧。可提起家里那些糟心事儿,尚盈盈心头郁闷怎么也挥散不去。像块湿棉花堵在胸口,沉甸甸,闷得慌。

  烦恼过一阵儿,倦意便又排山倒海般袭来。尚盈盈歪回软榻上,阖上眼皮子,眼不见心不烦,索性神游方外,会周公去也。

  巧菱见尚盈盈又去眯盹儿,心疼地叹了口气。她放轻手脚,将矮几上那几匹孔雀妆花锦缎,仔细地一一卷好,抱到后面的箱笼里,妥善收起来。

  谁知尚盈盈这一觉,竟也没能睡得安稳。约莫才过半盏茶的工夫,殿外头又响起细微足音,紧接着,便是一声清脆又带着笑意的请安:

  “奴婢见过婕妤主子,主子万福金安。”

  尚盈盈被这声音扰醒,立时循声望去。

  “快进来,外边春风还冻人呢,难为你跑一趟。”尚盈盈一把拉住杏书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絮絮叨叨地问长问短。

  杏书将雕漆食盒摆在小几上,瞧尚盈盈那副睡眼惺忪,还有些迷瞪的模样儿,忍不住掩唇笑道:

  “姜总管不是刚出去?奴婢还在门上碰见他老人家呢。这才转眼的工夫,您就又迷糊上啦?”

  尚盈盈面上微赧,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扭身儿瞧向炕桌上的食盒,伸指一点,压低声儿嘀咕:

  “好姐姐,这盒子里头盛着什么好东西呢?”

  杏书抿唇一笑,手脚麻利地打开食盒盖子:“回婕妤的话,是御膳房新做的春盘。”

  只见那攒盒里头,一层层摆得精致:细如青丝的酱黄瓜、莹润透亮的青酱肉、切得薄如蝉翼的五香小肚儿、熏鸡丝……琳琅满目,香气扑鼻。

  “婕妤瞧瞧,这可都是照着您素日喜好备下的。奴婢记得您从前最爱这一口咸鲜滋味儿,今儿个御膳房新做成这几样,奴婢便赶快给您送来。”

  谁知话音未落,尚盈盈只瞅了一眼那油汪汪的酱肉和熏菜,胃里头忽地就是一阵翻江倒海。

  喉头涌上一股酸意,尚盈盈忙不迭地拿帕子掩住口鼻,柳眉微蹙:

  “不瞒姐姐说,我近来是真不大爱吃这种油滋滋的玩意儿。”

  “许是年宴上那些大鱼大肉嚼得忒多,这会子一瞧见酱肉熏菜什么的,心里就觉腻得慌。 ”

  杏书见状,哪儿还敢再敞着那食盒,忙把盒盖子合拢,往旁边挪开些。

  眼风儿瞥见她手边那白玉碟子里头,盛着紫莹莹的樱桃糕,已经吃过大半,看样子是喜欢酸口儿。

  杏书心里咯噔一声,忽地想起一茬儿,赶忙试探着问:“奴婢多嘴问一句,您上回来癸水……是什么时候儿的事了?”

  尚盈盈听得一愣,下意识便将手搭在小腹前,面上露出苦恼之色:“就是刚从围场回来那阵儿,腰酸得跟要折了似的,难受得紧。可后来就零零星星那么一点儿,拢共也就两三日的工夫,就又干干净净。”

  “我自己也纳闷儿呢,不知这身子是又犯了什么毛病?”尚盈盈叹了口气,恹恹地趴在方枕上,“这不是赶着年节底下,宫里头事儿多又杂。便还没顾得上传吴御医过来,替我好生瞧瞧呢。”

  杏书一听这症候,顿时骇了一跳。

  差点儿惊呼出声,杏书忙伸手掩住自个儿嘴巴,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声音都带了颤儿:

  “我的好主子哟!您该不会是……是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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