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野梨
“贵妃眼下怀着身孕,白事儿冲撞不得您。”杏书宽慰说。
见尚盈盈淡笑坚持,杏书只好遗憾作罢。
“咦?娘娘……”巧菱替尚盈盈打了两下扇子,抻头朝门口张望,忽而疑道,“安公公不是出去迎万岁爷了吗?怎的这半天都没回来?”
尚盈盈也觉着奇怪,正欲再派个小太监去瞧瞧,却见安久英袍襟下洇出汗渍,呼哧带喘地朝她颠儿来。
“贵主儿吉祥!”安久英近前打千儿,不等尚盈盈开口,便主动解释道,“奴才站在门边儿上候着,一直没等见圣驾,便捋着宫道跑出去,寻思打听打听。”
“路上撞见在寿安宫当差的小春子,他说今早皇后不知出了何事,哭天抹泪地奔去慈庆宫里。没多大会儿的工夫,万岁爷好像也过去了。这会子皇后已被送回坤仪宫,独独万岁爷留在里头没出来。”
“小春子也说不清到底出了何事,只知道半盏茶前,皇贵太妃也带着姜总管,急匆匆往那边赶啦!”
听得此事一波三折,尚盈盈心里悬悬,坐在宫里傻等指定不成,立马起身吩咐道:
“快备轿,去慈庆宫。”
-
慈庆宫佛堂里,太皇太后微阖双目,佛珠在指间一粒粒数过去。
太皇太后素来有晨起礼佛的习惯,只是今早赶上皇后过来闹腾,这才破例迟了。
见老祖宗把佛珠串子缠去腕上,桂嬷嬷便知她已诵罢经文,连忙推开卍字金槛窗,散散佛堂里的烟香气儿。
由桂嬷嬷搀扶着起身后,太皇太后随意一扫窗外,不紧不慢地问道:
“皇帝还在殿里跪着呢?”
“可不是?”桂嬷嬷眉心拧成川字,禁不住轻声相劝,“这都快半个时辰了,您就叫万岁爷起来吧。”
“用得着哀家叫他?皇帝若不乐意,自个儿回去便是……”
说话间,主仆俩儿刚走到门槛上,便见慈庆宫总管连盛,正揣袖儿候在门外。
连盛递出小臂,请太皇太后扶着,这才哈腰禀道:
“启禀太皇太后,乌主子许是方才听着信儿,刚从寿安宫赶过来,如今在殿里等着见您呢。”
皇贵太妃过来了?
想想也是,乌家丫头惯是个护犊子的,知晓皇帝在这儿遭罪,她能不过来么?
太皇太后微一扬眉,淡淡道:
“走吧,去前头。”
为方便老祖宗走动,慈庆宫中泰半宫室都是打通的,太皇太后扶着连盛的手,顺着抄手游廊往百福堂里绕。廊下青砖地被日头晒得发烫,熏得人脚底板都热烘烘的。
“老祖宗您慢着点儿,”桂嬷嬷在后头紧赶两步,“这大热天的,仔细中了暑气。”
拐过百福堂侧门,帘子一挑,便觉前殿里压抑得出奇。
皇帝还在那儿腰杆挺直地跪着,除却鬓角淌下几滴热汗珠子,整个人跟半个时辰前没什么两样儿。
皇贵太妃早便进到殿里候着,见太皇太后进来,赶忙欠身子行礼:“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万福。”
“平身。”
皇贵太妃起身后也不落座,只侍立在殿中,夹在婆母和儿子当中,脸色委实不大好看。
太皇太后撩起眼皮扫了一圈,见殿门关得严严实实,就剩他们仨主子带着贴身奴才,这才慢悠悠走到主位坐下。
太皇太后端起茶碗,浅呷一口,道:“都杵着做什么?坐吧。”
见晏绪礼动都不动,太皇太后把茶碗撂在炕几上,着重命道:
“皇帝也起来吧,哀家可受不起你这天子大礼。”
饶是殿里门窗紧闭,衮袍上金银珠丝绣的龙眼睛,仍旧亮得晃眼。晏绪礼微微躬身,好脾性地请罪道:
“皇祖母言重了,请安时礼数不周,是孙儿不孝。”
太皇太后却不接这茬儿,只盯着晏绪礼问:
“你可想清楚了?还是要废后?”
“是,孙儿心意已决。”晏绪礼毫不犹疑地答道。
皇贵太妃听到此处,才终于弄清楚出了何事。心惊之余,顿时想张口劝和祖孙俩,却被太皇太后抬手制止。
“我朝祖宗家法,后宫不得干政。故而先帝还在的时候儿,哀家并不曾插手过立储之事。但嘴上不说,心中却自有一杆秤。”
太皇太后说到此处,忽而声音转厉:
“哀家素来觉着,你是先帝所有儿子里,最出色的一
个!不曾想今时不同往日,你是自认坐稳皇位,高枕无忧?还是治国安邦之才,都在温柔乡里头消磨了?为着个进宫才两年的宜贵妃,竟还变成了痴情种子!”
尚盈盈自门外推闯进来时,一耳朵听见的,便是这番尖刻质问。
晏绪礼虽背对着门口,却几乎是一霎时便察觉到尚盈盈进来。比动静更先知觉到的,是尚盈盈身上甜丝丝儿的花香清气。叫他一闻见,脑海里便顿时钻出个念头:她一准儿又是去阁子外,侍弄那些个花花草草了。
而一见晏绪礼直挺挺跪在地上,尚盈盈心头猛地揪紧,酸疼得泪都快逼催出来。登时也顾不得自己身子重,扶着腰便跪来晏绪礼身边。
尚盈盈已怀身五月,跪得有些吃力,膝盖硌在墁砖上,疼得她眉头一皱,却还是硬撑着挺直了腰。
甫一偏眸便见尚盈盈如此,晏绪礼心神大震,赶忙挪膝托住她,慌张地把衮袍衣摆塞到她身下垫着:
“简直胡闹!快出去!”
尚盈盈却犯起倔驴脾气,她对晏绪礼的爱意,始终是掺杂崇敬的。她压根儿听不得旁人指责晏绪礼,哪怕一丝一毫的不好。更何况,此番还是因她才惹出的祸事。
“太皇太后明鉴!千错万错,都是臣妾的错,同万岁爷没半点儿干系。”尚盈盈几乎弯不下身子,却还只想往地上磕头,“您要怪罪,只怪罪臣妾一人便是,甭捎带万岁爷……”
这一幕可真叫人担惊受怕,太皇太后急得直拍案,扬声招呼左右道:
“还不快扶你们贵主儿起来?”
顾不上管自个儿的老胳膊老腿,姜印忠赶忙奔上前去,欲扶尚盈盈起身。
尚盈盈却不肯依,直往晏绪礼身边缩,手指攥住他袖子,说什么也要陪着。
见贵妃紧抱着皇帝不撒手,活似一双大难临头的苦命鸟儿,太皇太后不禁额角直蹦,气笑着摇首:
“行了行了!都起来吧!”
见不得尚盈盈受苦,晏绪礼立马把她扶抱起来,安稳地护在身后。又抬眼看向上首,晏绪礼掷地有声道:“太皇太后容禀,傅氏心术不正,德行有亏。自入府至今,已逾六载,屡屡戕害嫔妃,残害庶子,不配为中宫皇后、一国之母。”
“今日哪怕不是为着贵妃,朕也断不能再容她。”
听着晏绪礼已拔高声调,开始朕来朕去的,皇贵太妃急得快掉眼泪,赶忙压低喉咙提醒:
“礼儿!怎么同你皇祖母回话呢?”
太皇太后却蓦然一笑,仰身靠进龙凤宝座里,轻飘飘地摆手,打发帝妃二人出去腻歪:
“皇帝也甭同哀家耗着了,赶紧送贵妃回去吧。”
“只是下旨废后到底不体面,命皇后自个儿上表请辞吧。夫妻一场,甭做得忒绝。事缓则圆的道理,用不着哀家教你。”
“是,孙儿多谢皇祖母教导。”晏绪礼顿时躬身作揖,仿佛方才的剑拔弩张只是错觉。
待殿门重新掩上,皇贵太妃仍心有余悸,亲手接过热茶奉去上头,小心翼翼地替晏绪礼开脱:
“母后,小辈们心气儿不沉稳,话赶话间一时急了,便捎带上几句刺儿,您可万别跟皇帝计较。”
“何况傅家闹出那等……族内相/奸的丑事,听说连府里未嫁的老幺儿,都叫广平侯府退了婚。”
皇贵太妃最向着皇帝,甭管三七二十一,便只管替他当说客:
“虽说夫妻间合该患难与共,但说句不中听的,帝后被撮合起来这些年,始终没个真感情。礼儿是要成大事的君主,若再留着傅氏这样的姻亲,岂不是白白受拖累么?”
今日若扯他后腿的人是贵妃,皇帝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怕也要死命护住她。可若换作是皇后,在皇帝心里,兴许就显得不那么值当。
太皇太后只耳朵里听着,慢悠悠地抿了口热茶,这才忽而唤她道:
“音珠。”
皇贵太妃闻言,立时噤了声儿,垂首擎等着婆母发话。
“哀家是老了,却也没到老糊涂的份儿上。”
太皇太后轻笑一声,拉乌音珠来身边坐稳当,拍着她手背道:
“哀家岂会不知,傅皇后并非皇帝良配?今日不过是哀家最后教皇帝一回,记着此番波折,往后知道多珍惜媳妇儿。”
“你瞧那对儿小鸳鸯,现下是不是又搂到一块儿去了?”
乌音珠这才长舒一口气,眉眼间凝着的愁云霎时散了:“母后圣明。原是天家训子之道,我们这群榆木脑袋,倒是跟着瞎操心。下回您二位龙王布雨,可得提前知会一声,甭再吓得我们这些小鱼小虾,在浅塘里扑腾一身泥。”
太皇太后抬手虚指她,气不打一处来,直想发笑道:
“还不是你们不请自来?难不成是哀家派人知会你们的?”
乌音珠赶忙婉言赔不是,太皇太后只摆了摆手,眸光沉沉地叹道:
“更何况,贵妃可是康乐的亲孙女,好不容易寻回来的眼珠子,哀家能为难她么?”
那孩子也是命途坎坷,甭管是身世还是模样儿,都够招人疼怜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太皇太后眯眼琢磨一番,忽而笑道,“贵妃生得倒真不像她爹娘,独独肖似康乐年轻的时候儿。”
乌音珠只得赔笑颔首,实在插不上什么嘴,只因岁数摆在那儿呢。她头回在宫宴上见着老郡主时,老郡主都是知天命的年纪了。再绝色的美人儿,总也没法子永葆青春。
老一辈的事儿,都已随着故人离去而尘封入土。除却她们老姊妹俩,又有谁能得知呢?
余光瞥见身边笑呵呵的姜印忠,乌音珠不禁抬帕掩唇,心想方才话说满了,还有这命长的老太监来着。
“人家都说,隔辈像的孩子有福气。”乌音珠变着法儿恭维道,“您瞧瞧礼儿,文治武功样样不落,可不就是有孟家风范?”
太皇太后娘家孟氏,本是开国郡侯,曾跟着太祖爷在马背上打天下。自打子侄辈里出了个连中三元的孟首辅,如今阖族里文武两开花,已愈渐兴旺起来。
乱世生武将,盛世出文臣,真可谓顶顶儿有造化的人家。
听出乌音珠话里的意思,太皇太后朗声发笑,却浑然不放在心上。
王侯将相赴金阙,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不过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哪里有什么屹立不倒的望族?
更何况古来门阀士族多流弊,她这孙儿雄心壮志,断不会是个与世家共天下的皇帝。
趁着她这把老骨头还算硬朗,多替儿孙们积点儿福,也不枉痴活这么些年岁。
太皇太后握住龙首拐杖,起身朝后殿走去,拐杖头儿敲在金砖地上,渐次发出沉缓的“咚咚”声。
“哀家早便同康乐说好了,入了秋便去闲云山那边转转。往后也不会常回宫中,多是住在外头园子里,方便同老姊妹叙叙旧。”
乌音珠赶忙跟上去相劝,太皇太后却顿住脚步,回身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