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玖拾陆
他小时候贪玩,央着李嵘去踏青,两人谁也没有带,穿着最朴素的衣裳去了山上赏春。
他玩累了趴在李嵘背上打瞌睡,有热情的汉子打招呼。
沈临毓睁开眼睛时,就听见那人哈哈大笑。
“你们父子两个可真亲!”
沈临毓迷迷糊糊的,没有反应过来。
下山后,李嵘笑话他:“你成我儿子了,好像也不是不行,我勉强还是能生出这么大的儿子来的。”
那年的沈临毓也呆,下意识问:“那等你真的有了儿子,是不是就是孙子了?”
李嵘笑得险些把他摔地上去。
之后几年,李嵘私底下拿这番对话取笑沈临毓。
太子妃怀孕时,李嵘也感叹,还好还好,没有和沈临毓再差个辈出来,不然真成了祖孙三代了。
而这一番打趣,似乎是李嵘和他说过的最后一段笑话了。
不久后,巫蛊案发,李克出生在舒华宫里,没有踏出过一步。
沈临毓的年纪扮不了李克的父亲,但他从小到大、感受过的“父爱”,一方来自于沈之齐,驸马对他视如己出,另一方来自于李嵘,长兄如父。
李嵘很忙,无法时时刻刻关心被出嗣了的沈临毓,但在他得空的时候,就爱把幼弟带在身边。
这些“父爱”,和他真正的生父永庆帝在巫蛊案后、出于各种情绪涌向沈临毓的情感是不一样的。
思及此处,沈临毓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来。
窗内,余姑娘正把炸了一次的春卷下到锅里复炸,油声大作,她面不改色。
能这般游刃有余,也不晓得以前学厨时被蹦起来的油珠子溅到过几次。
熟能生巧。
在熟之前,都得受罪。
沈临毓苦笑。
他想,他会为了李嵘拼尽全力。
余姑娘是为了她的母亲。
凭什么他自己可以,就认定别人不可以?
细细分辨下去,那倒也不是偏见,亦或是什么自傲自大,又或者只许官兵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说透了,是不忍。
不忍她踏过一地荆棘,不忍她需得用尽手段才会换母亲的心宁。
但凡阳关道走得通,谁会想去走独木桥?
春卷做得了,阿薇端了出来,另配了壶饮子。
“大中午的就别用酒了,王爷等下还得回镇抚司的吧?”阿薇在石桌上摆开,道,“清口去腻的果茶,配春卷正好。”
沈临毓道了声谢。
酥脆的春卷皮子里,是脆口的荠菜和一点调味的肉丝,和未炸的口感不同,却也同样好吃。
沈临毓静静地吃,放下筷子时,他看着阿薇,道:“岑睦畏罪潜逃,岑家难辞其咎,我会禀明圣上。”
阿薇正喝饮子,闻言微仰着的头正了回来:“好。”
临走前,沈临毓又道:“潜逃了一人,应该没有第二人了吧?”
“说不定他们有谁有样学样呢?”阿薇轻笑了声,“按说最好是围府,以免有人也豁出去了,但能不能行个方便?”
沈临毓问:“方便?”
“岑家拿了侯府那么多东西,总得让我们去讨个债吧?”阿薇道。
“……”沈临毓皱了下眉,“余姑娘……”
“好啦,说笑的,我不去、我母亲也不去,”阿薇笑了起来,“大概是我那二舅舅去,怎么也是他的外祖家,出了那么大的事儿,得去问候一声,是吧?”
第123章 就当我来给太保解惑吧(五千大章求月票)
无端端起了一阵风。
木架子上晒着的杏花瓣随风而起,有几片在阿薇面前飘过,又有一片旋转间落在了发间。
风起风消,唯有那散开的花瓣作为凭证。
阿薇面露可惜之色,重新把簸箕里的抚平,叹道:“浪费了些许。”
沈临毓捡起落在石桌上的一片,指腹轻轻捻了下。
“余姑娘曾经说过,你会杀鸡,不等于你会杀人,”沈临毓犹豫之后,还是开了口,“观你举手投足,我也知道你从未习武。
我不曾见过令堂,但我知道定西侯并未教授儿女武艺,想来令堂也不会武。
你身边的那位嬷嬷,看着身高体壮,先前教训陆致时能看出她有力气、也有巧劲。
但余姑娘,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好对付,若遇着同样高大的男子,你们不止讨不到便宜、甚至还会吃亏,更别说面对有武艺在身的人了。
还有走投无路、丧心病狂的人,他们豁出去时,两三个人一时间都摁不住。”
“我知道,”阿薇没有转身,依旧整理着花瓣,“我母亲发病时六亲不认,她的个子在女子间算高的了,但她消瘦,按说没有什么力气,但那时候,饶是闻嬷嬷再添一个我,都很难制住她。”
沈临毓一愣,一时分辨不出她是没有听懂、还是故意这般说,只好再补上一句:“我是说,量力而行,你让你二舅舅去太保府就去吧,岑家不至于怎么他,但你若是出面……”
是。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但那是对手的老巢,岑家眼下这境地,万一言语不和、有人失去理智,吃亏的还是上门的外来客。
诚然,沈临毓清楚余姑娘不是有勇无谋之人,但他更明白,为了她母亲,余姑娘的胆子大得吓人。
阿薇这才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问:“这是王爷的忠告?”
“不是,不是忠告,”沈临毓答道,“是善意的提醒以及……”
说到这里,他顿了下,薄唇轻抿,视线有一瞬的偏移,很快又回正、直视着阿薇的眼睛。
一字一字,清楚明白。
“以及,关心。”
阿薇的眼睫颤了下,这个答案,出乎意料。
倒不是说她真的就毫无察觉,而是她没有想到沈临毓会直接说出来,尤其是在他们几乎心照不宣了岑睦的死之后。
从最初时,王爷就对她过分关注。
这种关注源自冯正彬之死里她的嫌疑,但王爷仅是询问状况,也愿意帮忙开棺查证姑母的死。
而在扳倒岑太保这事上,他们算是盟友。
不说多么信任,但在起码的互通消息下,王爷表现得很是友好。
这份友好在长公主到访后渐渐有了些许改变,阿薇起初不能完全吃准,但在她接近岑睦之后,王爷说的话、做的事,已经很清楚了。
阿薇看得分明,却没有想过改变。
进一步,她没有这份心;退一步,失去一个盟友。
这都不是她想要的。
好在沈临毓这人很会拿捏分寸,不进不退、不让人不适,且那位传言里为儿子大事心急如焚的长公主也十分周全,没有一点让阿薇为难的地方。
阿薇本以为这种平衡会持续下去,没想到今儿忽然变了调。
她轻叹着笑了下。
王爷是聪明人,这种时候,装傻充愣是把他的脸往地上踩。
阿薇不会那么做,更珍惜盟友。
于是,她抬手指了指那间此刻无人的屋子。
厨房边上、门窗都关着,是她先前请岑睦吃饭的屋子。
“王爷,”阿薇的声音平静,“你记得我去年说过的‘我会杀鸡、不等于我会杀人’,那你应该也记得前不久我才说过的话。
为了扳倒岑太保,我什么手段办法都会尝试。
我会利用岑睦,我也会利用别的人,尤其是把破绽亮出来了的。
所以,王爷此刻说‘关心’,并不是明智之举。”
沈临毓依旧看着她,黑沉如墨的眼睛里笑意闪过。
他笑她的“善意”。
仿佛只要他改个口,余姑娘就会当作没有听过,不会把利用化作实质、一笔一划全是算计。
在平日的往来里,她还想保留那么一点“良心”。
因而才会特特指着那屋子,把岑睦那个前车之鉴指给他看。
可他又不是岑睦。
沈临毓笑着站起身来、抬步往前头走。
经过阿薇身边时,沈临毓突然抬手、动作又轻又快地从她头发上抚过。
阿薇愣了下,而后才看清沈临毓的手指间多了一片花瓣,是从她发间取下来的。
她也听见了沈临毓的声音。
只两个字。
“随你。”
随你高兴,随你利用。
沈临毓的脚步没有停下,直直走向前头。
阿薇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穿过那垂着的帘子,不见了身影。
末了,她叹了口气,把壶中剩下的果茶都喝完,又把石桌收拾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