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玖拾陆
长长的宫道安静极了,直到走出宫门,坐着马车离西街越来越近,外头渐渐热闹起来的声音才把他拉回了烟火气中。
只是,阿薇姑娘不在广客来。
沈临毓听说她回定西侯府去了,原也想就此回府,马车行到一半、他又让掉了头。
没有去敲侯府的门,马车停在侯府东侧,沈临毓脚下使劲,飞身翻墙,落入墙内。
春晖园是正院,位置不难寻。
况且,沈临毓才走了一小段路,就闻到了炖肉的香气。
浓郁的肉香扑鼻而来,沈临毓失笑着摇了摇头。
不管阿薇姑娘嘴上说得多么坚定,但毕竟是这么大的事,沈临毓想,有情绪起伏也是情理之中的。
就像他自己,走到这一步时,固然不会回头犹豫,却也不敢说“心如止水”。
所以,他出宫后才会去广客来,才会行至半道了又特地回来看看。
若是阿薇姑娘如常,那他就当自己没有来过。
结果,还真叫他猜中了。
阿薇姑娘的老毛病又犯了。
沈临毓翻进了春晖园。
他耳力好,也敏锐,确定这儿只阿薇一人,才从屋顶下去,敲了敲小厨房的门。
“阿薇姑娘。”
阿薇正望着柴火出神,闻声倏然抬起头,警惕着看向门口。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模样,让她提起来的心又落了下去,挑眉道:“王爷怎么来了?”
沈临毓实话实说:“翻墙进来的,没有走大门。”
阿薇颔首:“难怪。”
难怪没有看到定西侯,若是敲了大门,现在定然是亦步亦趋跟着来。
沈临毓另搬了把杌子,在阿薇身边坐下来,道:“我才从宫里出来不久,又气了他一回。”
阿薇讶异。
她知道长公主早上进宫的事,只是没想到,这一日里,沈临毓竟然还能梅开二度。
王爷把圣上气倒的心真是坚定。
“圣上身体如何?”她问。
“听太医的意思,”沈临毓斟酌着道,“照这么气下去,迟早要出事。”
阿薇莞尔:“所以,明日就被气得倒下了,也不稀奇,对吗?”
沈临毓颔首。
阿薇示意沈临毓稍等,站起身掀开了锅盖。
热腾腾的蒸汽骤然冒了出来,一下子模糊了视线,而更霸道的是炖肉的香气。
阿薇拿铲子翻动了几下,重新盖上盖子,坐了回去。
一边拿着钳子拨动柴火,阿薇一边轻声道:“王爷大晚上寻我,甚至是翻墙寻我,不会只想告诉我,圣上又被你气着了吧?
我想想,你应该是和我母亲一样,怕我情绪不稳,所以来陪我说说话?”
沈临毓在阿薇这儿素来坦诚,自然也没有不能答的:“不瞒你说,我会愧疚。”
阿薇拨柴火的手一顿。
沈临毓又道:“你说你动手最合适,你有你的仇要报,但是,这本该是我、是大哥……”
阿薇放下了钳子,侧过身子。
“你不用为此觉得愧疚,”阿薇的手落在了沈临毓的膝盖上,两人挨得近,她说得也很认真,“是,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要让自己从过去走出来,要让自己往前走。”
“你会为了太子想要弑君,太子又不想让你背负那些,现在确定了由我来动手,不是为了化解你们的麻烦,更多的是为了我自己。”
“王爷,你以前说我做事是华山一条道,我承认,因为我没有选择。”
“但是现在,当我们开始思考是不是要用这个方式去达成目的的时候,是不是有更好的办法去走捷径的时候,就证明我的人生已经可以有选择了。”
“我今日磨刀炖肉,不是我无能为力的愤怒发泄,也不是只能一条路走到黑的孤勇了。”
“我的确有点心潮澎湃,究其原因,大概类似‘近乡情怯’吧?”
“终点就在眼前了,没有人能够无动于衷。”
“毕竟,我有了去改变的力量,甚至,还可以挑一种方式。”
说到这里,阿薇不由顿了下。
她听到了自己声音不自禁的轻颤,她想到的是毫无希望、连平反都不敢去想的那数年,想到的是回到京城一点点拨开迷雾的这一年……
各种情绪在心头翻滚,滚到她的嗓子都疼了几分。
就像是灶底下正噼里啪啦爆着声的干柴。
清了清嗓子,阿薇一瞬不瞬地望着沈临毓,问:“你看,我是不是往前走了很多很多步?”
沈临毓的呼吸不由一紧。
他看到火焰在她的眼瞳中跳跃,一如他的心。
他知道阿薇姑娘走了很长很长的路,一直走到了现在,从与嬷嬷相依为命,到和陆夫人互相扶持。
人之所以为人,是那一撇一捺,都互相使着劲。
有一方少出些力气,这个人早就塌了。
沈临毓自己也是。
他决意翻巫蛊,一个人闷头走了很久,后来,有了穆呈卿的帮助,到现在,父母坚定不移地站在了他的身后。
他很幸运,但他亦知道,感激他们之余,他更感激的是没有放弃的自己。
他和阿薇姑娘是一样的。
走过相似的路,才会在听到这么一个问题时,心跳不已。
是心动,也是心痛。
抬起手,沈临毓轻轻落在了阿薇的额前,像是在安慰十年前被嬷嬷抱着仓皇逃难、不知明日是否平安的小小团子。
“是,你走了很多很多步。”
阿薇笑了笑。
而后,她把沈临毓的手握在掌心里,深吸了一口气,才又继续道:“是否正确、对与错,那都是后世评价的东西,我没有那样的视野,看不到那么广远的将来。”
“我只知道,做好眼前的,让我当下走的每一步都心安理得。”
“那我就不会后悔。”
“从让一个在明面上已经死了的人、在暗处活下来,到复仇,到有一日,我又可以成为‘我’,成为金殊薇。”
“这十年,我没有白走。”
第236章 在他还不会防我的时候(两更合一求月票)
阿薇上了马车。
长公主抬眸,温和地看了过去。
见阿薇提了一食盒,她便轻声问:“里头都装了什么吃食?”
阿薇问了安,坐下来后打开了食盒,一一指给长公主看:“桂花糕,桂花酥,桂花饴糖,差不多都是桂花做的。”
“做的还真是精巧,”长公主浅浅一笑,又问,“哪些是给我吃的?”
阿薇答道:“表层都可以。”
低低的说话声中,马车徐徐驶离了西街,往皇城方向去。
车上,嬷嬷一直不曾开口,只阿薇与长公主一问一答,说做点心的讲究,说沈临毓近来爱吃什么……
说起来,这算是阿薇第二次与长公主坐下来说话。
气氛不及年初长公主与驸马到广客来时活跃,甚至可以说,连爱说笑的长公主都显得沉闷许多。
想来也是寻常。
今日这一趟,本也不可能让人欢喜。
因着是长公主的车驾,她们不用在宫门口下车,沿着宫道一路向前。
“初次面圣,你这般……”长公主打量着阿薇,“这般故作镇静、又难掩紧张的状态,倒是刚刚好。”
阿薇捏着食盒提手,失笑道:“虽是故意装出来的,但也有三分真。”
长公主的笑容里带着宽慰的意思,也有她自己的感慨。
“皇兄为人,多疑起来极其多疑,但粗心时又极其粗心。”
“他防备他所有的儿子,他老了,儿子大了,这矛盾调解不了。”
“他以前不防临毓,但近来,他很忌讳,因为临毓不听他的话了,甚至是明晃晃跟他对着干。”
“可哪怕临毓不翻巫蛊案,皇兄迟早也会如此,他让临毓掌管镇抚司、更多是一己私欲,他想要指哪、临毓就打哪儿。”
“他总说临毓和几个兄弟都不亲近,吃酒不去、耍玩不应,但临毓真和哪一位走得近了,他的疑心病就得犯了。”
“没有阿嵘这片逆鳞,皇兄还能再忍临毓几年,但也就是几年而已。”
“人一旦老了、力不从心了,偏激起来谁也拉不住,谁劝谁倒楣。”
“可临毓才多大呀?他还不到二十,没有娶妻生子,没有一展抱负,就因为皇兄的猜忌就得早早闲散去,我舍不得、也不愿意。”
“况且,便是闲散了,也安抚不了皇兄那颗猜忌的心。”
“我没得选,他若一意孤行要临毓的命,我和驸马也一样是死路一条。”
“我得让我自己、让我们一家都活下去,在他还不会防我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