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吉利丁
钟薏盯着那几张纸看了一会儿,没再翻,把地契盖在信上?,收在信封里?放远了些。
然后低头吃饭。
饺子已经凉了,皮收得发硬,咬下去黏在齿缝里,没什?么味道。
她吃了两?口,没再动筷。
眼前一片清明,她只觉得有些冷,连情绪都是空荡的——因为她不信。
卫昭此人撒谎成性,定是又在骗她。
*
第二日?钟薏照常开门,今日来的客人稍微多了些。
二丫快要出嫁了,来给她送喜帖。
一进门见了她,喊了声,眉心皱起,大大咧咧问:“钟大夫,今日?怎么这?般憔悴?”
钟薏笑了笑,语气温缓:“昨夜风大,有些没睡好。”
二丫也没多想,将帖递给她,带着些喜糖,又赶着往下一家去,回?头嘱咐:“大夫自己也得保重些呀。”
钟薏点?点?头,走到门前目送二丫离开,笑意还挂在唇角,忽听坊外传来一阵动静。
起先?只是人声,有几个路人从巷口经过,听不?清。她没在意。
她刚转身往屋里?走,锣声却陡然响起——
“咚——咚——咚——”
一下重过一下,像是直接砸在胸口。
她脚下一顿,还未来得及抬头,便?听见布卷展开的“哗啦”声,随之而来的是几句高声的诵读。
有人抬着布卷往墙上?贴,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进来:
“……大行?皇帝,龙驭宾天。”
“遗诏有言,顾天下黎庶,择储以继位……”
她手一抖,药盘落地,瓷器砸碎的声音炸响在地砖上?,碎片四溅。
钟薏没弯腰去捡,只撑着桌角站着,脸色白得厉害,像被瞬间抽走了血色。
屋外锣声还在,声音被风鼓得越来越大,像是从四面八方朝她压过来。
她听见自己艰难地喘息,胸口起伏,像被活活丢在岸上?的鱼,拼命张口,却连空气都吸不?进来。
心跳就越快,像马上?就要炸开。
她突然拔腿冲了出去。
巷口人声鼎沸,她站在人群后面,停在那张刚被贴上?的告示前。
告示贴在斑驳的墙上?,被几张手掌大的黄纸牢牢糊住,最上?头几行?墨字还未干透。
她站在人堆后一点?,仰起头,视线一寸寸地往上?挪。
第一句——
【大行?皇帝,因疾龙驭。】
她看懂了,却又没懂。
第二句——
【天不?假年,万邦同哀。】
有人在旁边低声念出来,她听得发晕。风从脖颈吹进去,眼前忽明忽暗。
第三句——
【奉遗诏,立皇弟卫狄继承大统,改元永熙……】
钟薏盯着那“卫狄”两?个陌生?的字,视线倏然模糊了。
剩下再也看不?下去,从热闹的人群里?退出来,回?了药坊。
屋里?可以听见火炉里?水在煮,冒着一股淡淡的药味。
那堆药还散在地上?,药盘碎成几瓣,药粒滚落到桌角。她脚下一偏,踩上?去的时候发出一声“咯吱”脆响。
像是这?才把她从人群里?推回?了现实,钟薏回?过神,忙蹲下去捡。
药粒细小,滚得远。她跪在地上?,弯着腰,一颗一颗去找。
指尖开始抖。
她想握紧,却总是松开,刚拾起来的药丸又从指缝滚出去,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眼前的东西开始一阵阵发虚,空气里?浮着药味、昨夜未散尽的烟火味,还有外头远去的锣声——全都挤进她的脑子。
手抖得越来越厉害。她撑住地面,一只手去擦鼻尖,突然蹭下一层湿意。
钟薏怔了下,低头一看,地上?一点?一点?深色的痕迹晕开来,热热黏黏地粘在砖上?。
她试着擦掉,越擦越多。眼睛在漏雨。
下一刻,她突然失去所?有力气,脸埋进臂弯里?,发出一声哭腔。
肩膀一下一下地颤抖,像撑了太?久的纸袋子终于被破了一角。所?有藏不?住的、压下去的、拼命维持的,全都顺着那个口子漫了出来。
她努力压着,捂着嘴,蹲在桌案后,不?让自己发出动静。
可还是止不?住,眼泪一滴一滴打落下来,砸在掌心,烫得皮肉发颤。
——他怎么会死。
哪怕他疯,哪怕他撒谎、威胁、操控、死缠烂打,一次次闯进她的生?活。
他都不?会死。
更何况他已经改好了,她亲眼看见他学着克制、藏起占有欲,好好回?宫、活着,怎么会突然就死了?
是不?是有人害他?
是不?是他在骗她?
这?些日?子以来的平静都裂开一条口子,过去的回?忆便?像是爬虫从那道缝里?钻出来,一桩桩,一件件,难过的、羞耻的、痛苦的、温柔的,带着潮湿的气息,一丝一缕从脑子里?爬满全身,拢着她,吞噬着她。
从青溪山初见那浑身死气的少年,到清和院里?把她困住、逼她动心的太?子,到失忆后诱骗她爱上?他的皇帝。
他一步又一步,把自己缠得那般紧,像是扯不?断的蛛网,怎么会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死掉?
昨夜一夜难眠,她还在心里?安慰说不?定又是他的哪出戏,说不?定他又在算计什?么。
可现在,新皇已经登基,堂堂遗诏贴在门口,他甚至连皇位都不?要了。
钟薏撑着地慢慢坐起,泪还没擦,脸色白得一点?血色都无。
身体?是空的,气是冷的,眼前模模糊糊,像什?么都罩了一层雾。
她突然想起他走的前夜,说的那些奇怪的话,像遗言一般。还说若她不?想一个人,便?找个人陪着。
她当时只觉得心冷,气到失控,因为从未想过他会这?样推开她。
却怎么也没想过——他竟是真的要走了。
可现在回?头想……那时候,他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活不?久了?
心口一阵窒息涌来,她哭得喘不?上?气,像是有一根线从她身体?里?硬生?生?抽出去,断口还留着钩子,倒钩嵌肉。
她把自己塞进匆匆流过日?子里?,一点?空都不?留。第一封信来时,她连信封都没碰,落了小半月才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打开。
与其说不?想,更不?如说——不?敢。
他过得不?好,她会难过;可他过得太?好,她心里?也会难受。
她知道这?种想法很可笑、很自私、很恶毒,所?以连说出口都不?敢。只能把那些酸涩咽回?去,用忙碌和沉默把它压住。
可现在一瞬间,所?有没来得及说的、没来得及做的,全都反扑回?来,像一窝窜出来的毒蛇,撕咬她的心、眼、舌头,让她连喊痛的力气都没有。
她想,如果她肯回?一封信,哪怕只有三五字——
如果那天她早起一点?,送他出门——
如果那晚,她不?是摇头,而是点?头——
会不?会,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
下午,钟薏便?循着地契上?的地址找过去了。
主街两?旁尚有残雪,风一吹,积在屋檐下的冰渣簌簌往下落。
她踩着湿滑的石板,沿长巷一路走过去,路过那座气派的府邸,朱门高墙、檐角飞扬,挂着将将完工的红绸,一眼望去,几乎让人忘了来意。
她只是匆匆瞥了一眼,脚步未停,直到巷尾才在那间新起的药楼前停下。
门匾刚上?,还未题字,整栋楼收拾得一尘不?染。黑石铺地,药柜排列整齐,檐下连瓦缝都不?见灰。
她刚踏进去,门边的几个小厮披着红巾子,像是早就等着似的,迎了上?来,朝她作揖:“掌柜的。”
屋里?药材、方册、茶盏,全都备得妥妥当当,就算现在开张也不?成问题。
小厮又带她去了后头的药圃——一整大片,围栅新立,泥土翻过,连水渠都已经挖好。
“明日?有位富商来访,”小厮在一旁轻声,“是早就联络过的,说是想谈药源。那人刚迁来十方镇,若谈得妥,这?药坊日?后恐能做得更大。”
钟薏站在圃前,应了一声,盯着那一畦畦整饬分明的土地。
原来他一直记得那日?她随口说过的愿望。
她突然转过身,问小厮:“他……有没有什?么话托给我?”
小厮怔了怔,有些摸不
?着头脑,迟疑地问:“‘他’……是哪位?”
他心中惴惴,看着面前的掌柜没得到答案,突然间眼眶发红,侧过脸哭得泣不?成声。
*
夜里?,钟薏把榻下的箱子打开,把那些信全部拿出来,摊开,在烛光下一张张细细翻着。
看着看着,眼前忽然模糊,水珠沿着睫毛悄无声息地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