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曲小蛐
连翘应道:“是啊,这位在满门皆缙绅的安府,当算得上头号出格人物?了。听说他少时聪慧远胜兄弟,不知为何,过了及冠却辞了官、弃了圣贤书,整日花天酒地?,没多久就将?身子?败了,此后一直将?养在安家,布衣至今。”
“多年?不见病危,又未有?起色,”戚白商淡言道,“许是心?病吧。”
“那就不知了,”连翘挠了挠脸颊,“安老太傅与老夫人对这个嫡次子?极为爱重,多年?来一直在为他寻医问药,可惜……”
连翘眼睛忽地?一亮,凑近低声问:“姑娘是打算以给安仲雍治病为由接近安府吗?”
戚白商未置可否:“还须见机。”
她回眸,望了眼马车角落堆集的医典里最为特殊的那本。
安家文书里,与安惟演相关的一众门生?党羽,竟与赈灾银案账册内的名姓重叠过半——而这只是小小蕲州的一册,若是再攀扯下去?,不知要拉扯出多少陈年?的贪墨巨案来。
何谓结党营私,这两本重若千钧又轻于鸿毛的册子?,才真?正?叫她看了个清楚明?白。
“姑娘,中午的吃食送来了。”
不待戚白商思绪更远,连翘的话音唤回了她的注意力。
马车布帘挑起,连翘探出半身去?,过她肩头,能见一个布衣仆役矮着身,将?手里端着的木制托盘往马车里送进。
连翘拦住了他:“你给我就……”
“我有?事要禀戚姑娘。”
仆役将?身子?伏低,脸藏在阴翳里,“不知可否让我进去?。”
“你开什么玩笑?”连翘眉毛一竖,“我家姑娘尚未出阁,怎可能随便容一个外仆乱入马车——”
“连翘。”
身后半挑起的帘内,竟响起女子?徐徐清音,“让他进来。”
“姑娘?!”连翘惊讶回头。
然?而她这一愣神工夫,面前?仆役已经像一尾滑不留手的鱼,一眨眼就进了马车里。
连翘吓得连忙跟入:“你——”
话声在望见“仆役”那张犹显出几分少年?青涩的脸庞时,蓦地?停住了。
“他不是骊山那夜被姑娘你救上马车的……”
连翘呆呆看向戚白商:“姑娘刚刚就是听出他的声音了?”
戚白商不意外,似信手将?记载着安家大小事宜的文书搁在那摞医典上,又侧身倚了上去?:“连翘,去?车外守着。同紫苏说,不许外人近车驾。”
“可他危险——”
戚白商淡淡瞥她一眼。
“…是。”连翘低头退了出去?。
等连翘离开了马车,戚白商才轻叹了声:“少侠回来,不会是为了那夜未取走?的,我这个庸医的性命吧?”
尽管戚白商仍系着云纱覆面,但低头的少年?面色还是微微涨红了。
他迟疑两息,哑声直言:“账册由我藏于姑娘马车内之事,那日擒我的军侯已知。”
“……”
戚白商眼皮蓦地?一跳。
——谢清晏知道了?
她终于徐抬了眸,直直眺向少年?:“他责你来要回?”
“不是,”少年?摇头,“他欲以姑娘之命为饵,诱幕后之人扑食。杀手与死士已至护国寺附近——望姑娘弃了账册,扮作老妇,速去?逃命。”
“…好大手笔。”
戚白商凉淡了眸色,在少年?不解的眼神里,她仍是语气徐徐:“敢在京畿动手,甚至不惜闯护国寺,幕后之人是何人?”
少年皱眉:“此事与你无干,姑娘何必泥足深陷?”
“他们来取我性命,与我无干?”
“…是我连累了姑娘,”少年?攥拳,“我愿护姑娘离京!”
“大可不必。”
“?”
在少年?抬头又仓皇避开视线的神态前,戚白商眼皮都没抬一下:“你若想报恩,便告诉我——幕后之人,是不是安家?”
少年?愕然?望向了她。
这一回倒是连躲都忘了。
于是不必他回答,戚白商也了然?于心?:“好啊,”她轻飘飘应下,倚回医典前?,“此事我知晓了,这恩你已报,可以走?了。”
“安家是为消账灭口、不惜一切代价,那位军侯更是故意借刀杀人!姑娘今日若入护国寺,那就是九死一生?了!为何一定要——”
“此事,”戚白商淡声打断,重复了他方才的话,“与你无干。”
“……”
“姑娘,催启程了。”马车外,紫苏低声提醒。
戚白商瞥向少年?,对方咬牙看着她,眼神里略有?几分要将?她打晕带走?的狠色。
好在不用戚白商费口舌,少年?一扭头,便跳出了马车,消失在山林之间。
等马车重新上路后。
戚白商简言两句,对紫苏与连翘说了护国寺之伏的事。
今日说多了话,她有?些累,续了口药茶,才对着面有?菜色的连翘与驾车的紫苏重新开口:“事已至此,你们逃命去?吧。”
连翘苦巴巴:“姑娘何必要去?啊?”
“我若说了,无人会信、甚至惹火上身。我若不言而私逃,婉儿与戚家众人皆要入彀。”戚白商一顿,“且安家之势权倾朝野,只要见过账册,我便逃不掉。”
“姑娘……”
“何况,既是要钓安家,那冒死亦当赴之。”
戚白商浅浅言笑,“送上门的机会,岂有?不用之理?”
“这哪是机会,分明?是要命。”连翘叹气,“姑娘,你当真?不再考虑考虑,我们还是选个别的法子?……”
“紫苏的命是姑娘救的。”
马车外,紫苏扬鞭,铿然?落声:“姑娘去?哪,紫苏去?哪。”
连翘瘪嘴:“就只救了你吗?当年?要不是姑娘买下我,我早被卖去?青楼里受尽折磨,哪还有?命在姑娘这儿活得自?在……我虽不比紫苏会武,但好歹脚力不错,关键时候还是能背着姑娘跑的……”
早料到两人劝不动,且那日马车内也有?她二人,便是私逃也难保安危,戚白商就没有?多费口舌。
隔着挑起的车帘,她望向山野中——
那座香火鼎盛的巍巍护国寺,渐已在青黛远山间显了轮廓。
丛林间青雾袅袅,蔽人耳目,不知蛰伏着多少要命的杀机。
杀手,死士,阎王收。
谢清晏还真?是费尽心?思。
不知这护国寺,究竟是她的埋骨地?,还是安家的销魂窟呢。
“……等等。”
袖笼内,紧捏着的指尖蓦地?一松。
戚白商若有?所思地?回眸:“莫非,从一开始,他的目的便也是安家?”
远山无人答。
马车外,忽有?清涟如泪,从山野间洒落下来,打湿了木制窗格。
“吧嗒……”
——
“吧嗒。”
护国寺后山,林间亭下,滴雨落檐。
潺潺暮雨洗得亭外竹林如染,山色空蒙。
而藏于密竹林间,这座居高临下,对着佛寺一角古色青檐的亭子?里,却正?燃着一片猩红摇曳的火堆。
斜风细雨入亭,摧得孱弱火苗颤栗不堪,像受惊一般,随时将?灭。
一道身影侧立于旁,霁月清风,湛然?若仙。
却只是漠然?视之。
董其?伤踏入亭下时,正?望见这一幕,不由地?皱眉:“公子?。”
“他果真?去?报信了?”覆着恶鬼面甲,悬玉束腰的青年?背身而立,声线清沉。
“是,”董其?伤低头,“属下亲眼见,他入了戚家车队的最后一驾马车中。”
“红颜祸水。”
谢清晏薄哂了声,收回了望向那角古色青檐的视线,他一掠袍铠,坐在了石凳上,“此刻,按马车车程,她应要逃到骊山北峰了吧。”
董其?伤迟疑。
谢清晏察觉什么,回身:“怎么?”
董其?伤低声道:“戚白商未逃,仍在马车中。一炷香前?,已随庆国公府众人……入寺了。”
“——”
修长指骨刚拾起干柴,就停在了火堆旁。
几息后,一声低笑如清玉落泉,声胜丝竹:“不愧是戚世隐的妹妹,闺阁中也能养出这般风骨。”
董其?伤跟声道:“安家死士与雇来的杀手已将?香客庐舍层层围伏,待他们入屋,盏茶内必将?动手。”
谢清晏长眸轻抬:“故而?”
“戚家长女确承其?先祖遗风,就这样死了,是否…可惜了?”
谢清晏清眨长睫,神色温润如玉:“是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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