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朝朝
“兔子灯?”
刘三娘自言自语,直觉告诉她,这兔子灯不是个寻常之物,恐怕和昨夜太子的疯癫有些关系,可,细细想来,一点头绪也无。兔子灯,花灯节所用物件,太子又是个从不喜欢在这等事情上耗费心思之人,这兔子灯的谜团,当从旁的地方解释。
不等她想明白,小丫头子略显不确定地问道:“娘子,奴婢有个迷糊念头,想要说给娘子听,或是和兔子灯有干系。”
太子妃点头后,丫鬟说道:“太子殿下送走郭娘子之际,奴婢就在崇德门后暮雪斋,见六娘子娇俏明媚,笑声爽朗。远远看去,她笑起来那模样,有几分熟悉。”
太子妃拧眉一笑,“熟悉?哼,往日里我是如何教你的,说这些话来糊弄我。”
“奴婢不敢,只是……只是……”
“一径说了便是,你我之间还有不能说的!?”
小丫头子凑近,低声道:“或是奴婢眼拙,看得不真切,六娘子笑起来那模样,和娘娘有些相似。”
这话,刘三娘当然知道说的是崔冬梅,可,明白过来之后,脑子登时不够使了。杨琮这厮,昨夜发疯,说了些有的没的,难不成不是昨夜开始的?
他疯了不要紧,可别连累自己才是。
遂吩咐小丫头子多多和天光殿的女官来往。
一连好几日,太子殿下的寝殿,天光殿一点异常也没。饶是如此,刘三娘也不敢掉以轻心,随时戒备。她盼望多年之事,可不能坏了去。眼看宜春殿已然收拾妥当,只等六娘子入门,某日得空,刘三娘正正经经去正阳宫拜见,请教太子纳妃事宜。
那日恰好陛下也在,只听陛下一径吩咐道:“这事是皇后入宫后的头一件大事,就由着皇后安排,东宫若有什么,来请示皇后即可。”
这话说得崔冬梅很是诧异,她登时看向陛下,眼神示意道:真给我,不怕我记仇,搞砸了?
陛下轻笑,拿过崔冬梅手上的册子,细细看起来,“不过是个侧妃的聘礼,你若是愿意,就看一看,若是不愿意,就问宫中老人,要来前朝太子侧妃的议程,依葫芦画瓢。”
他们说话间,眼中只有彼此,像是刘三娘不存在,她不好多待,略略说几句话,便行礼退下。横竖六娘子入门用不着她操心,还是看着太子发疯要紧。
正阳宫内,随刘三娘走远,崔冬梅脸上的笑意更深,看向杨恭,“当真让我来?”
杨恭含笑反问:“你不愿意?”
他的笑容,显然是知道崔冬梅未竟之言,惹得她心跳加快。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意思。”
“我知道。”陛下毫不避讳。
崔冬梅靠近,朝他面颊看去,不错过一星半点的神情变化,“如此这般,你也愿意。”
“你是个好姑娘,看似任性胡闹,却从不伤及根基。刀四那般悍将,在你手中,也就用来吓唬小娘子……”
不待他说完,崔冬梅佯装生气,“怎的,替刀四打抱不平么。”
杨恭含笑不语。
崔冬梅看着他的侧颜,剑眉上扬,沾染星光,一时窗外的景色远去,她的眼中,只瞧得见这近在咫尺的眉眼。
她想,他觉得她是个好姑娘,愿意让她操办太子侧妃之事,那她是否可以再放肆一些,生个儿子,彻彻底底保住自己未来的生活。
这个念头堪堪起来,崔冬梅想到阿娘送来的方子。哎,不能,不能,艰难艰难。
畏畏缩缩,困顿不前可不是崔二的作风。此前寻来刀四和龙翼卫,仅能解燃眉之急罢了。最要紧的,还是要治好陛下的病症,生个儿子。
崔冬梅端详陛下的侧脸许久之后,缓缓说道:
“陛下,生个儿子好不好?”
话音落下,杨恭轻声咳嗽,崔冬梅害怕刺激到他,替人抚背,想要说话找补,又见杨恭面色几度变幻。
崔冬梅心中一惊,糟糕,赶紧找补,“陛下,没事,没事,我阿娘送了方子来,咱们照方抓药,吃上几副就好。就在正阳宫小厨房做,对外说是我受不住劳累,病了……”
小娘子的话还在继续,杨恭的咳嗽越发大声。
她吓着了,以为自己明了陛下的秘密,惹他不快,“陛下,我……我不是刻意探听的,我……”我什么好呢,“哎呀……”
她的手立时被杨恭反手握住,听他徐徐道来,“我知道你前几日寻刀四入宫,也唤来龙翼卫吩咐了好些事。你避开我,不愿与我说,我也知道。你和太子妃的素日恩怨,我更是知道。这些,足以使你不安。你想后半辈子安安稳稳,有个依靠,人之常情。我年长你许多,早年沙场,伤病不少,不知道能活到什么时候……”
说到此处,杨恭的言语,变得虚弱起来,好似不堪承受,深深喟叹,
“放心,我会给你安排安稳的未来。莫要担心,好好地,开开心心的……”
“不是……不是这样……我……”该如何辩解呢,崔冬梅脑子混沌,想不明白,她想要个儿子,想要个安稳的未来,却不是这般未来。
素日里能说会道的嘴皮子,目下像是粘连在一块,只会不断重复,“不是这样。”
“好好地,清河崔二娘子,最是肆意张扬,你瞧,又哭了。”
杨恭说话间,替崔冬梅拭去眼角泪水,看着她笑,略带几分凄惨。
崔冬梅抬手,猛地抓住他落在自己面颊的手,福至心灵般明白杨恭为何这般说话,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重复,
“我说的是真的,没有骗你,更没有替自己寻一个未来的想法。”
第29章 微风几许
杨恭像是被崔冬梅的认真感染, 散去几分凄凉,“当真?”
崔冬梅连忙确认,“千真万确。难不成陛下忘了, 从前我说过,九死不悔。”
“没忘。”他低头看向交握的双手,笑出声来。
万万没有料到这人这般好哄, 崔冬梅几分雀跃涌上心头, 想要将这事儿敲定。
“既然陛下记得, 那千万不要忘了才好, 要好好记住,我待陛下是真心的。”
“好。”
小娘子动动手,欢喜得有些过头, “那就将照方抓药给定下来, 如何?”
“你因何觉得我病了?”
本已很是肯定,被他如此反问,崔冬梅一时没明白,“嗯, 不是么?”眼珠子转动,陡然醒悟, 只当他觉得丢了脸面, 换上一副规劝神色, “这等事情, 虽伤及颜面, 可也不能忌讳行医啊, 好好吃药, 不是娘胎里带来的不足之症, 总会好的。”
杨恭的眼中, 一股子说不明白的光亮,亮得骇人。
“忌讳行医?好好吃药?”像是遇见可笑之事,唇角带笑,“罢了罢了,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听得这话,崔冬梅只当他是害病许久,不抱任何希望。
“慢慢来,积年顽疾,哪里能是一时半会儿就好了的。”
见杨恭脸上尚有莫名其妙的笑意,她当即凑过去,在他侧脸轻轻放上个唇印。来得突然,离开得也是突然。小娘子一鼓作气罢了,猛地退下来,稳在蒲团上不再动作。
然,她的眼神,从始至终落在杨恭脸上。见他受了惊吓般定住,小娘子突然心跳得厉害,好似要从胸腔中飞出来一般。
她缓缓摸上自己心口,双手颤抖,一点也不能稳稳放好。
意识到自己突然之下的举动委实荒唐,霎时面若彤云,双眼不敢再看杨恭。
她这是怎么了,要死了么,怎会如此冲动,如此胡闹。
昏昏沉沉之间,见杨恭嘴角几番抽动,说不出话,好半晌方才说道:“你当真么?”
崔冬梅耳聋眼瞎,听不真切,糊涂道:“什么?”
“你说,要生个儿子,是真的么?”
他问得认真,问得谨慎,甚至有些小心翼翼。
崔冬梅脑子糊涂,可脾气还在,登时三分邪火窜到脑门,“陛下这是什么糊涂话,难不成我方才说了那么多,陛下都没听进去。现如今,还来问我!我崔二娘子,什么时候是个说话不算话的人,自然是作数,永远都作数。”
话音落下,又是良久不见杨恭回话,崔冬梅几分羞涩,几分后悔,一掌拍在矮几上,“既陛下不愿,那我也不强求。小娘子最是要脸,这等求人又求人的事,做不出来。”话犹未了,蓦地起身。
她想,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才是,若是等陛下醒过神来,问责她方才举动,那才是大事不好。
儿子没要到,反惹一身骚。
谁曾想,堪堪走了两步,人还未走过杨恭身后的竖屏,就被人一手拉着,断了去路。
崔冬梅:死亡来得这快么?
她不敢说话,不知为何,也不见杨恭说话,就这么由杨恭拉着她衣袖,将她定在屏风前。脑海中八百个主意来回转动,却碍于自己冲动在前,这人又是高高在上的陛下,崔冬梅险些将手心抠碎,也没想出个合适的法子。
“你,你要说我不好,便说我不好,你要罚我,便责罚于我。没得这般堵人,不让人离开的。你是陛下,也不能如此为难人。”
说到最后,小娘子破罐子破摔,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过来,坐坐。”杨恭依旧不放手,另一手指向他身旁蒲团。
那蒲团不正是她适才坐过的蒲团么,只是不知为何,换了个地方,离陛下的位置,更靠近了。
“你松手,我过来坐。”
杨恭不松手。
“你松手!”崔冬梅急了。
“你说,你不走。”杨恭缓缓说道。
崔冬梅没明白为何多此一言,“我能到哪里去,正阳宫再大,都是皇城的地界。”
终于,杨恭松开手,崔冬梅带上三分小心,坐在蒲团上。不知为何,坐下之后,觉得哪哪都不适,分明此前坐得好好的,很是舒坦。
她扭捏半晌,听杨恭再次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饶是他的目光从侧面投来,也使人不能忽视,更何况,还有那微弱到似有似无的呼吸,热气萦绕四周,喘不过气来。
崔冬梅低声,“什么真的假的。”
“你说,”杨恭仿若舌头打结,顿了顿,“要生个儿子,是真是假?”
怎么还是这事儿,崔冬梅急眼了,“二哥哥也不好好想想,我崔二娘子这多年来,什么时候说过胡话,当然是真的,真的不能再真。”
杨恭徐徐笑开,那看向崔冬梅侧颜的神色,灼热异常。
慎重道一声,“我没病,好好的。”
崔冬梅:“不要忌讳行医,才与你说过,还藏着掖着做什么。”白他一眼,很是嫌弃。
深夜,杨恭并未如往常一般离开,亦或是去到东侧间就寝,二人大被同眠。自从那夜小娘子见过他胸前的伤口,戚戚哭嚎半夜之后,他们便不再分床而眠。两床锦被,一个朝南,一个朝北,隔着银河。
朦胧夜色,微风几许,吹皱一池春水。
莹莹烛火之光,透过纱帐投来,仅能看见小娘子如火娇颜。她一向睡得踏实,若非生个意外,或者夜半惊雷,她从不醒来。杨恭悄无声息侧身,放肆盯着她看。
只有在这般寂静的夜晚,他方才敢如此放肆。
从不曾被人顾念之人,偶尔得了一丝天光,还如此耀眼。不敢置信,一来不信有人顾念自己,二来不信这顾念可以长久。
亲缘淡漠,战场为伴。这多年来,他连做梦都不敢如此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