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二十天明
这不是什么古怪的移情,更不需要任何的情节辅助,或许单单只是他这些年高居帝王之位养成的恶劣习惯。
这显然背离人性,只是,那又如何?
他最不需要的就是人性。
他厌恶那些儒家义理,美好品德,即便从十岁开始,一直到十六岁为止,他都在文华殿学习四书五经,孔孟之道,大学士们皆品格高尚,他的老师是两任首辅大人,就连太皇太后对他的品行教育也尤为重视,她垂帘听政的那几年使劲浑身解数,望他长成一个良金美玉的好少年。
就这样,陈怀衡还是不负众望地往着和大家期望中截然相反的地方去了。
不过除了平日里头爱杀几个小宫女玩玩外,他那暴虐的性情也不曾体现在大臣们的身上。那便是无所谓了,痛苦不落实到他们的身上,他们也就不曾大肆说过什么陈怀衡的坏话,死一些宫女什么的,那也只能是说她们手脚不利落,怎么能说帝王暴虐呢?
再者,帝王平日宵衣旰食,手段雷霆,自从十六岁起,太皇太后不伴于左右,他为帝期间也从不曾出过什么纰漏。对于一个幼年登基的帝王,太过苛责也不符人之常情。
乾清宫中一派安静,陈怀衡看着妙珠不知是在想些什么,而妙珠怕被扣了眼珠,又不敢不看陈怀衡......
悄悄的,怯怯的。
这时,卿云从殿外进来,妙珠趁着这会功夫不住地眨着干涩的眼。
卿云是来说关于孝端太后的事。
孝端太后是陈怀衡的生母,出身不大高,曾经先皇还在世之时她不是皇后,只是个淑妃,而陈怀衡也不是太子。
皇帝不是太子出身。
这就得论起另外一场渊源了。
当初先皇在世时,曾是立过两个太子的。第一个太子是皇后所出,只可惜天生体弱,后来染了一场风寒,没挨过去,一命归西,死去的懿明太子体弱传于母体,皇后身子亦不好,膝下只一儿一女,而自太子丧了命,再无所出。
第二个太子是皇贵妃所出,先太子故去后,他被封为太子,只可惜,这个太子命也不顺,一次游湖,不慎落水,身上不知何处落了病根,回去后一病不起,最后还是没挺过去。
两任太子先后离世,这让先皇打起了警惕,疑心是有人谋害皇嗣,可是派出锦衣卫的人查探后,却也不曾发现什么蹊跷,一切都只是他们命途多舛,没有皇命罢了。先帝晚年酷爱丹石,那时被他宠幸着的道士提出“二龙不相见”五字,太子是龙,皇帝也是龙,怕是相冲,太子们福薄命薄,撑不了什么场面,便先继离世。
也正是因此缘故,先帝便再没立下过太子。
拢共还余下四位皇子,陈怀衡年岁不是最大,母亲身份也不是最尊贵的,按照大昭的法制来说,一切顺嫡长,他的头上还有两个活着的哥哥,身份也比之尊贵,就如三皇子,如今的协王。
协王陈怀霖金相玉质,光风霁月,性任真坦率,与人处,无贵贱贤不肖,咸平心无竞,与之相处者无不夸耀,他的政治才能早在年少之时也已初见端倪,先皇在世时对他很是器重。
然而,不知为何,最后先皇龙驭宾天,竟没有立下三皇子继承衣钵的遗诏,反倒是选了最不起眼的五皇子陈怀衡。
世人猜测如云,可随着时间过去,也很少有人能再记得当初的情形,而随着少帝脚步渐稳,自也没人敢再去无端揣测。
卿云现下过来,是因太后的慈宁宫来了人,原是近来暑热,太后食欲不振,今日用过午膳之后,还犯了暑病。
大昭以孝治天下,即便陈怀衡性情再怎么乖戾,可毕竟也是生母,她出了什么事,往慈宁宫跑一趟也必不可少。
陈怀衡也没多说些什么,直接让人准备了銮驾,前往慈宁宫去。
妙珠和卿云一同伴在身侧,慈宁宫她以前是来过的,她在司衣司里头,先前来给太后送过两身新做的夏装。
晌午过后,阳光最是强烈,皇帝倒还好,坐在轿辇之中,头顶华盖,妙珠和卿云一路走来,待到了慈宁宫时,汗水都快浸了满背。
慈宁宫的的屋顶覆着黄色琉璃瓦,于烈阳下闪烁着异常刺眼的光,里头的人听闻帝王突然亲临,忙迎着他往里殿去,孝端太后正躺在床榻上躺着歇息。
除了孝端皇后在,陈怀衡一母同胞的妹妹华宁公主也在此间。
华宁小他五岁,现如今也才十三。
她年岁正小,身上穿的戴的也都花花绿绿,看着就跟只小花孔雀一样,她坐在孝端太后的身边,手上在玩弄着鲁班锁,见到陈怀衡过来之后,也乖巧地起身同他行了礼。
“皇兄万福。”
陈怀衡的视线也就只在她的身上停留了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也算是应下了。
华宁也不怵他,毕竟先皇留下了这么的皇子、公主,可只有他们两个是同母同父的亲兄妹,他们之间理该是比旁人亲近的。
只陈怀衡的冷淡叫她实在不好亲近,见他应了声,她也无话可说,识趣地起身给他让了位,去了一旁站着。
那边母子二人见了面后便开始寒暄了起来。
太后被人搀扶起了身,她对陈怀衡道:“你那政务繁忙,倒辛苦还要往我这跑上一趟了,也是些不打紧的事,太医过来瞧过了,就是中暍罢了,祛祛暑便好了。”
太后年岁不大,当初生下陈怀衡的时候才十六岁,现如今也不过三十四,她保养得好,眉眼之间不见皱纹,额间也不见白发,只是中了暑,脸上看着难免沧桑了些,然而即便如此,也能看出其年轻之时的芳华,眉眼之间依稀能见得同陈怀衡一二分相像。
陈怀衡道:“母后病了,做儿臣的自然是要过来瞧一瞧,左右只是一些奏折要看,也没什么其余的事,来便来了。”
“难为你有心了。”
他们的话并不多,好像除了基本的寒暄之外就没其余好说了,说完了这些之后,两人竟就这样陷入了诡异的沉默,最后还是太后开口打破了这片沉默。
太后看了看陈怀衡,又看了看华宁,最后对她道:“华宁,你去外头玩会,我和你皇兄有话要说。”
华宁提溜着眼睛往两人的身上看,看得出他们一会还要说些她不大适合听的东西,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有些不大情愿出去。
外面的冰鉴没有屋里头的凉快,出去了后定是要受热的。
不过华宁突是想到了什么,视线竟落到了他身后的卿云和妙珠身上。
她在卿云和妙珠那里看来看去,最后落到了妙珠的身上,她指着她,对陈怀衡道:“皇兄能叫她陪我一同出去玩吗。”
华宁自然对陈怀衡的行径知道些许,她知道,他向来不将她们当做人的。
倒是太后先开口了,她斥她道:“你自己身边难道没有侍女?还把手伸到了你皇兄身上去。”
陈怀衡闻此也不过微微蹙眉,最后也没说什么,挑眉道:“出去吧。”
华宁高兴,带着妙珠就起身往外去了。
人在哪里,冰鉴就在哪里,外面果然是比里面要闷热一些。
妙珠不用侍奉在陈怀衡的身边,也乐得轻松,她一开始同华宁出去,本以为只是陪公主随便玩会,总归不会比待在陈怀衡的身边还要累的。
然而,谁知两人一出外间,就听华宁对她道:“你知道狗是怎么爬的吗?我见过狗爬,还不曾见过人爬,你能学给我看看吗?”
妙珠听到这话后,耳畔微鸣,嗡嗡做响。
华宁娇俏的嘴唇里面吐出这些话,于她而言就像是再正常简单不过的事。
你能学给我看看吗?
这是询问吗。
不,这是命令。
第8章 她是人,又怎么能当狗呢
妙珠的脸又红又白,午后的阳光炽烈,穿过纱窗,漏进了殿内,爬到了妙珠的脚上。
妙珠竟想起了幼年的往事。
她自小的时候就没有爹,娘又是个傻子,因着家里的缘故,村子上的那些皮孩子们也最喜欢欺负妙珠,孩童之间的恶意来得极端莫名,一点的不好马上就能成为他们欺负人的靶子。
他们喜欢偷她的糖,喜欢推搡她,也喜欢让她学狗叫,让她像狗一样在地上爬。
他们说,他们家的娘说妙珠和她的母亲一样,猪狗不如,是个人尽可欺的玩样。
既然如此,那她就该学狗叫,学狗爬给他们瞧瞧看。
可是,那个时候的妙珠,天不怕地不怕,在家挨够了打,在外才不再受那些老舍子气,他们欺负她,她就叉着腰骂娘,“你们这些个囚囊腌臜货,我去你大爷的,学你娘的狗叫......!”
八岁都没有的年纪,骂人的话已经难听至极,这些话都是她从外祖嘴巴里面学来的,外祖就喜欢这样骂人。她比其他的那些孩子骂得还脏,撒泼撒得还厉害,他们压着她在地上打,那又怎么了?她就是不当狗。
她是人,又怎么能当狗呢。
后来跟着裴嬷嬷进了宫后,她嘴巴里头的那些污言秽语渐渐地被遗忘了,她不敢在宫里头说那些脏话,若是被听到,大概是要被打嘴巴的,不仅如此,也是要给裴嬷嬷惹麻烦的。就这样,渐渐地,即便是叫人欺负了,她也成了个哑巴,那些辱骂人的脏话,她更是连想都不敢去想。
只怕心里头一想,嘴巴里头就要跟着骂骂咧咧。
“喂,我同你说话呢,你想些什么呢?”
华宁的声音将妙珠从回忆之中拉了出来。
她的记忆从那小村庄被拉到了眼前的皇宫。
华宁又道:“不行吗?”
不行吗?
有什么不行的呢。
她不是人,她可以当狗的。
可是她仍旧接受不了自己分明是人,却不能做人的苦痛,她面上的表情像是极难忍受,额间竟都开始淌了冷汗。
华宁已经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她方才在殿内就已经瞧出这人是个软柿子中的软柿子了,她知道她是不敢拒绝自己的。
华宁骄纵道:“你快些,我都等急了。”
殿外的气氛焦灼,此刻,就在几步之遥的里殿中,气氛不知也是从何时开始变得冷凝了起来。
陈怀衡和孝端太后一开始分明是在说些家常话,可后来不知是怎么就引到了近来的修官道一事。
从家事到国事,就那么寥寥几句的功夫,屋内氛围也在转瞬之间就跟着发生了变化。
孝端太后道:“皇上近来在为修官道一事头疼?”
朝堂上发生的事情很快就不胫而走,那些事情太后自然也有耳闻。
陈怀衡坐在一旁的椅上,视线淡淡地落在太后身后,回道:“头疼犯不上,朕已有了主意。”
修还是不修,他心里头已经有了打算,有了打算,那便不会再为这件事情伤神。
只是,他一个人的打算也没什么用,到时候内阁开了会,大家商议过后,这事才好落实下去。
太皇太后虽然两年前开始不再垂帘听政,可在后头也一直没有消停下来,她在前朝有一定的地位,又是帝王的亲祖母,他难以完全摆脱她的掣肘。再者,前朝的文官们也都有着自己的想法,偌大的文官集团,他也不可能顾忌得了每个人的心意,总会有那么些个人不满意,不满意的人就总是想闹些什么。
陈怀衡可以暴虐,可以残忍,但不可以独断专行,所以很多的事情,还是要从内阁和司礼监那边过个明路,才好施行。
太后眉心一跳,问他:“有主意了?那你是如何做想?”
陈怀衡道:“没甚好修的,现下国库也不充盈,这样劳民伤财的事,何须多此一举呢。”
竟是不修了。
太后讪讪地笑了一声:“原是想着若修的话,这差事能叫你外祖来看看,他终归是自家人,办着放心些嘛。不过,既是不修了,可曾同其他的几位阁老商议过?”
太后的母族李家原先只是个五品人家,在工部里面任郎中,不过自从陈怀衡登基之后,封了“武安伯”,后来慢慢升到了右侍郎的位。
这修官道,自是工部的事。只是中间的水分也海了个去,能操作的空间也多,户部批个两百万白银下去,谁又能知道到底有多少钱是去修官道,有多少钱是被中饱私囊。
太后如今提起让武安伯来办此事,其中自然是掺杂了些许的私心。
然而听到陈怀衡说没有再修官道的意图,太后也不好再去多嘴,只好换了说法去问,内阁的几位阁员可都知道这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