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旅者的斗篷
马车在雨水中压出两条窄窄的车辙,紫禁宫巍巍浩荡的千门万户,似真似幻,渐渐在水汽白雾中朦胧遥远了。
新雨见旧瓦,冲刷得油亮。天阴凉,人寂远,被终生难以跨越厚重宫墙,就这样坐在安逸的马车之中,举重若轻地掠过去了。
林静照感慨万分。
出了宫门视野豁然开朗,北方辽阔的天际线下,京城的繁华富丽景象纷纷如乱花扑入人眼,应接不暇。
她下意识靠近车窗,半探着头定定盯着那些曾经熟悉的市井景象,目不错珠。街衢变化不大,有些铺子她曾经买过,依稀是从前模样。
她凝望着市井,朱缙却静静凝望她的背影,不动声色叫马车走得慢些,让她看的更清楚一些。
天显得淡,他心情同样淡得很。
江宅本坐落在闹市之中,江浔发迹后,宅邸扩建了好几倍。后江璟元被斩首,江氏被抄,宅邸就被贴上了厚重的封条,荒凉寂静,因其主人是祸国殃民的权奸江浔父子而备受唾弃,无人接手,甚至那条街都鲜少有人踏足,氤氲着一股鬼气森森的晦气。
牌匾掉了,木漆剥落。
墨绿苔藓从墙角处滋生,滑腻腻的蔓延到石阶门缝间,给宅邸蒙上一层陈腐古森的面纱。
林静照站在宅前无声仰望良久,过了心底沉重一关,才迈步进去。
朱缙吩咐宫羽和其他两个锦衣卫在后等候,此番是微服私访,不宜惊动周遭邻里。
他自己则举着油纸伞,握着林静照的手,陪她一同进入。
江宅被抄的时日不算太久,虽门墙不至于倾颓,经过春夏秋冬数场雨水,砖缝间钻出了簇簇嫩绿的小草,同别处一样被原始的自然蔓延。
墙柜混乱地清扫,杂物散得遍地,可见当初抄家时的暴力痕迹,处处残存着血迹。当初江家人全家被流放砍头,江浔父子是人人唾弃的大奸臣,抄家的过程自然充斥着血腥。
衰风吹得叶儿响动,乱荷生在污泥中,饶是在万物恢复生机的春日,景色仍萧凉肃杀,偶尔有黑翅乌鸦停驻在枝头发出不祥嘶哑的鸣声。
林静照后悔来到这座鬼气氤氲的大宅,本以为来此是缅怀过去,现在看来她脆弱的神经有些承受不了。
毕竟,这是她的家啊……
她捂着头,太阳穴锋利的锐痛,欲蹲下身缓缓,朱缙及时将她揽住,拢在伞底:“看累了吗,看累了就回去。”
江家的现状他早已和她如实说过,目前不让她来是为她好。
林静照使了些力脱开朱缙,雨痕散乱流淌在她苍白颊上,胸口沉重无比,含怨道:“陛下杀了我父兄,毁了我的家。”
朱缙冷硬如铁石,并未否认,事实上江家人必死,他坐在皇帝这位置上,涉及国法的事身不由己。
“你早知道,还偏要来看。”
林静照赌气与他拉开距离,不愿轻易回那比江宅更鬼气森森的皇宫。
江家再破败,事实再血淋淋,再痛她也要看。她有知道真相的权利,不愿整日生活在虚幻的镜花水月中。
多么希望她能化为尘土飘零融入这片大宅,和父兄永眠。曾几何时,这里还是明媚光鲜的,徜徉这美好的回忆。
朱缙迈上前两步将她追上,重新揽住她的肩,力道很大毋庸置疑。
今日带她来确实是他大发慈悲了,她该忘怀,接受皇宫里的新生活。
林静照感受到他锋利的锐意,未曾再挣扎,荷负所有的忧愁,唇间翕动着:“我连爹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朱缙长睫微微阖下,吻了吻她。
吻中弥漫着雨色,潮湿的,冰腻的。
“你不需要见他们。”
顺着尘土厚厚的廊庑一直往前走,越过凄凉荒败的前院,来到花木森森的后院。
此处被植被侵蚀得更厉害,春雨猛涨,坑坑洼洼,人已不太能落脚了。
林静照识趣地停下了脚步。
她知道该彻底和过去告别了,逝去之事已然逝去,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
即便辛辛苦苦奔波至此故地重游,不过是刻舟求剑,年年岁岁人不同。
朱缙揉着她的发,揉她额角的雨痕。他会永远站在她身后,既然是保护她的壁垒,也是桎梏她的枷锁。
第122章
回去的时候,连绵春雨还在下。
林静照望着窗外掠过的市井街衢,来时尚有期待,回时空余剩下疲惫,心情恰如头顶铅灰色的天空一样黯淡阴翳。
她知自己即将又被锁回深不见底的幽宫,这一锁一辈子能否再踏出来很难说。皇帝是坐在至高宝座上的权力囚徒,她则是陪葬品。
或许被江宅破败萧森的景象所累,二人各自沉静着未曾开口。
沙沙的雨膏漏在车篷上,溅起一片片闪光的飞沫,远处乌云如墨般厚重黑暗。
朱缙静静看着那些荒凉的风景,覆住她的手,道:“回宫朕有话同你说。”
林静照大抵猜到了是什么话,眉目低沉,神如一片如霜的月色,几缕发丝在窗外吹来的瑟瑟寒风中飘来荡去。
归途远比来路要快,前一刻还在人声熙攘的市井,后一刻便到了庄严肃穆的天子之所。
可笑的是,林静照对后者竟更熟悉,更有种回家的感觉,莫名的归属感。
姜黄色的琉璃瓦顶正浸在一片雨雾中,满砌白釉的汉白玉水淋泛着光亮。
远方,苍翠万寿山作为整个皇宫的屏障,如烟雨中一巨人,蹒跚的身躯老态龙钟守卫着皇权。
至显清宫,二人的衣裳都不湿。
林静照这身二色水田服简洁柔软,比拖着长长裙尾的贵妃衣制穿着更舒服——恰似她初入宫那日,穿的一身民间姑娘的朴素水田服。
曾经她跪在君王面前,求君王放过。现在她仍跪在君王面前,等君王审判。
朱缙有话跟她说。
他坐在殿座龙椅之上,权力之巅,天下事皆是他一人的私事。君父者宰治天下苍生,操生杀予夺之权,永为万民之主,忠于他才是终于人间正道。
这件压抑的殿堂中,他曾经赐给她三样工具自裁,而今他将凤冠霞帔赐到她面前,使她脱胎换骨成为皇后,满足江家女昔日所有雄心壮志,虚荣野心,光彻江氏门楣,恢复她破碎的梦。
“咯噔”张全恭敬将凤袍凤冠奉于面前,地面发出细微的轻响。
林静照犹痴痴跪着,凝神,去俯视那她曾经被勒令脱下的皇后服制,宝印宝册。
朱缙庄重的仪态和肃然的心境,以最深沉的情调,正色道:“皇贵妃,朕晋你为皇后。千秋百岁与帝齐体,死后共葬一陵,不离不弃。”
虽然她没有子嗣,但无妨,多少离经叛道的事在他这一朝都首开先例了,添一位无子的皇后没什么。只要她点头,其它的事由他摆平。
香炉中烟雾如尺规一线攀升,天子面前空气浸透着规矩,无形炙热逼人的威压,可怕肃穆骇重,令人喘不过气。
金琐窗隔绝了外界蚕嚼桑叶的春雨声,殿堂似层层链条捆绑的紧绷之所。
林静照对帝王这一邀请早存心理准备,她曾被勒令脱下凤袍打入诏狱,声名狼藉,没想到还有机会重新登临后位。
他对她到底有仁慈在,或曰她尚有残余利用价值,从这些日他对她温存关照里有迹可循。
凤冠折射金色光斑刺入人眼,不似盛世的礼物,倒像是千钧之重的镣铐。
皇贵妃服制尚且穿得如斯沉重,何谈皇后,穿上了这辈子都褪不下来。
她神色不移,平静道:“陛下是与臣妾商量,还是命令?”
高处的人道:“是商量。”
朱缙的指不自觉扣在御案上,发出细微响动,透露了他对此事的重视程度。
以至于她良久没出声,他也没催,免得催出不理想的答案,他不想因二人一时口角,轻率毁掉了这重大抉择。
良久,林静照开口:“那恕臣妾不从命。”
朱缙的心咯噔一沉,遍体生凉,沉沉灭灭的眸光雪寒射向她:“为什么。”
他这样问得奇怪,很不似他风格,好像在问为什么“选别人而不是我”一样。
林静照只理智地答道:“陛下会有更好的继后人选,臣妾不适合。”
“朕和元后形同陌路,未曾同床共枕过。虽是继后,却和元后无甚分别。”
朱缙神色冷肃,嗟悼之际,不自禁说出几句挽留之词,“朕除了你没有过别人。”
她风情月白:“嗯,臣妾知道。”
他微微严厉:“你知道,你真的知道吗?”
她根本不知道他对她的心。
林静照沉默无语。
满室死寂,时间失去了流逝。凤冠闪烁着饱满的光,如暗沉沉天空中银汤匙一样的月亮,映得人发蒙。
良久,她终于再度开口:“昔日陛下言待臣妾价值散尽后,便放臣妾走。而今权奸已灭,先太子已被捕,臣妾一介残缺病躯再无可取之处,请陛下兑现当日诺言。”
空荡荡的殿堂中,回荡着她无情的话,一遍遍敲击旁听者的内心。
作为一个工具人,权衡利弊之后被放弃永远比权衡利弊后被选择幸运得多。
虽然皇帝被皇权扭曲了人性,淡漠了仁慈,最起码的同情该是有的。
恰似渔夫取走了蚌中所有明珠精华后,刮骨刀下网开一面,留伤痕累累的蚌一条性命,放她灰溜溜地回归大海吧。
朱缙余温尽失,足足默了几息,才恢复了骨冷神寒的样子,微偏过了头硬声:“朕不放你走,朕可许你为皇后。”
他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加重了她喜爱的筹码,做出尽可能的让步。
林静照同样斩钉截铁:“臣妾不要皇后,臣妾要自由。”
“长久以来,是陛下把我困住了。”
朱缙冷意翩然:“不困住你,外面的世界会让你死。”
“那也不用您拯救。”
她四平八稳,外柔内刚,心里的决定从未更改过,“如果不允臣妾走,请修一座道观,臣妾愿画地为牢,为国家为吾皇修行祈福。”
“好,好,好。”
朱缙神色极不好看,鸦黑的仙鹤目中迸溅出瘆人的寒色,“拒绝了皇后之位,你便仍是罪妇,朕唯有终生囚禁你,此生不可踏出显清宫一步。”
“臣妾遵命。”
林静照叩首,与有荣焉。
“谢主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