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旅者的斗篷
“多留神些,照顾好她。”
骤然被废掉武功,她会不适应。
宫羽躬身领命去了。
随后,内阁大学士周有谦等人觐见。
行宫大火那件事远远没完。
林氏本一道观妖妇,公然被从大明门抬进皇宫,又抬举为皇贵妃。这次行宫忽遭雷击,旁的宫殿安然无恙,唯林氏所在居所燃起大火。
内阁认为此与林氏不当加称,触怒上天有关。
“臣恳求陛下三思而后行,就此收手,免遭天谴。”
首辅周有谦激切上言。
陛下为何非宠溺一妖妃而弃满朝文武大臣于不顾?
林贵妃不祥,封个妃就行了。
再往上封,天怒人怨,恐有更大的祸事,况且妃位实在不低了。
“臣等附议。”
张子昂、吕宗颐、林樾、李胜辞跪请。
内阁皆是些守旧的儒臣,肩担救济黎明之责,对祸乱朝纲的林静照恨之入骨。这次雷火烧殿,上纲上线。
后宫,有三朝年高德劭的太后,有正式册封过的皇后,这两宫才真正是群臣心目中名正言顺的后宫领袖,林氏一个妖妃算什么?
皇宫乃天子住所,妖妃在此居住实在损德。
太后、皇后娘娘两宫更下懿旨:林氏不祥,招致火祸,该当立即诛杀。
堂上流淌着危险的潜流,面对群臣的逼迫和质问,朱缙暂不能正面交锋。
他无法跟群臣明说这次的火祸不是天怒,而是林静照试图私逃自己纵火;更不能将林静照交出去,任内阁和太后处置。
当然,他也不能放林静照走。林静照纵的火,只能他来料理善后。
“上天既震怒,朕亦不好逆天而行,便从卿等之议,封林氏为‘贵妃’。”
青纱后的天子幽幽答复曰。
去掉皇字,林氏自此只称贵妃。
皇帝退让了。
妖妃之事告一段落,以内阁的胜利告终。有一次就有二次,目前陛下已然让步了,慢慢除掉妖妃,指日可待。
江浔闻得此讯,心头惶切,回到家痛骂陆云铮:“叫你当初不要掺和贵妃的事,你就是不听!如今陛下都放弃给林氏加尊号了,你还公然支持那妖妃,等着被内阁收拾吧!”
陆云铮也很抑郁,他才登上云巅没几日便跌落谷底,被打上投机者的标签,成为妖妃同党,满朝喊打的老鼠,荣耀如昨日黄花。
看来即便是皇帝,也无法保护心爱的女人。
“岳父……”
“住口!别叫我岳父!”
江浔怒不可遏,勒令陆云铮从明日起闭门思过,不得外出。
因为陆云铮的胆大妄为,他也被内阁怀疑了,遭连坐之祸。
“若非杳杳心悦于你,老夫真要退了这门婚事!”
江浔大怒着拂袖而去。
留陆云铮一人在原地,怅然若失,浑身无力,如同被冻蔫的柿子。
不知宫里发生了什么,陛下竟放弃给贵妃娘娘上尊号。
那日行宫大火,他冒雨纵马赶往行宫,被侍卫拦在了外头。他坚决要见陛下和贵妃娘娘,可等到了天明也没等到人。
据说贵妃娘娘没事,受惊过度,直接送往皇宫修养了。
陆云铮将身家富贵都赌注在贵妃娘娘身上,现在,陛下亲自下旨不给贵妃娘娘“皇”称号了,对他来说无疑是沉重的打击。
这证明,他押宝押错了。
押错的代价是极为沉重的,内阁将重新统治朝局,剪除异己,他和岳父江浔的政治生涯一起走到尽头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陆云铮却真有种绝望的感觉,眼眶酸酸的。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欲进宫面前陛下,问清楚事情的原委,可陛下不是他想见就能见的。
正当摇摇欲坠之时,背后一双柔荑支撑柱了他的身体。陆云铮回头,是江杳。
“杳杳……”他发红嘶哑。
江杳道:“陆郎,你累了就在我怀里歇会。”
陆云铮一下子泪崩,将她死死抱住,“杳杳,我真蠢,我对不起你和岳父!”
江杳无能为力,轻拍他的背,唯有安慰他,再大的困境也会破云见日。
第16章
陛下和内阁争议林氏皇贵妃名分长达数月之久,最终内阁获得胜利,林氏的尊号去除皇字,仅为“贵妃”。
内阁老臣树大根深,熟于吏事,宦海沉浮的岁月比皇帝年岁还大,掌控年轻皇帝是一件很容易的事。皇帝固然是皇帝,这朝堂终究内阁说了算。
连日来陛下显清宫清修,林氏静居养病,风平浪静,一切尘埃落定了。
廷臣感叹,君臣不再分裂走向和睦,乃黎民之幸社稷之幸。
然而,平静仅仅暂时的。
他们那位聪明的陛下不肯长久居于人下,更不会轻易认输。
四月清眀,首辅周有谦告假回乡祭祖,内阁剩张子昂等人值守。
朱缙忽然谕令内阁及六部,封林氏为贵妃不妥,加皇贵妃。
诸阁臣大为诧异,圣上旨意反复,旧事重提,坚决表示反对。
首辅不在,册封皇贵妃之事绝不能暗度陈仓。若圣上执意相逼,他们这些旧辅元臣唯有致仕。
所谓致仕,也就是撂挑子辞职归乡。
朱缙温旨挽留,暂不提此事。
数日后,次辅张子昂的宅邸,迎来了司礼监太监张全的漏夜拜访。
张全以两鬓斑白的花甲之年,上来就跪,涕泗横流,哭诉陛下对贵妃娘娘的一片拳拳爱心。若不能封林氏为皇贵妃,陛下圣躬难安,希望阁臣体谅。
随同而来的,还有成箱成车的金银礼物。
张全是圣上的近侍,张全的意思代表了圣上的意思。
张子昂一下子明白了,苦肉计。
陛下软硬兼施,硬的不行就试图贿赂,只为偏宠妖妃。到底是没受过正式皇太子规训的藩王世子,贿赂大臣这等事都做得出。
可惜,他作为次辅不会泯灭自己良心,助纣为虐,背叛脚下立场。
张子昂严词拒绝了,正气浩荡,绝不肯与妖妃同流合污。
“老臣虽昏聩,不敢媚君取宠。”
“请张公公回。”
陛下沉溺妖妃和道教,误国误己。若陛下还有半分良知,该当迷途醒悟,毁醮弃道,赐死妖妃,恢复早朝,在众臣辅佐下回归一个遵循儒礼的圣君。
张全挨了一顿说教,徒然无果,灰溜溜回去复命。
是夜,显清宫一夜无眠。
又隔数日,首辅周有谦回归。
未在文渊阁坐稳,便被司礼监太监恭恭敬敬请到了显清宫:陛下有召。
周有谦三朝元良,入阁参预机务四十余年,内阁只听他的意思而无视君父。陛下要做什么,首先得打通首辅的关节。
至显清宫,朱缙从青纱后踱出,罕见地以真面目视人,寒暄赐座。
周有谦受宠若惊,却心知肚明皇帝有所图。
第一次正式凝视君王圣颜,年轻的皇帝头戴道教的白桃香叶冠,白绢为衣,常年修持在丹鼎青烟中,身上萦绕着很浅的皂香。瞧着不像凡世的君王,更似山栖澡练的神仙。
君臣在殿,推心置腹,相谈甚深。
双方表达立场,朱缙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封林氏为皇贵妃,少一字不行。为爱妾争取名位之心,他坚如磐石,绝无动摇。
首辅周有谦立场同样坚定,册封区区一妖妃为皇贵妃破坏祖宗礼法,除非自己致仕,否则内阁绝不会答应。
朱缙焉肯轻易罢休,他好读书,这段时日来翻阅古礼为贵妃册封查找依据,证据十足。此时与首辅辩论,一言一语透着章法,逻辑严丝合缝无可辩驳。甚至亲写敕书,吩咐周有谦领着内阁照行。
周有谦当场将敕书封还,行为恭敬,态度却冷若冰霜,誓死不敢动摇宗祏。这违背祖训的旨意,他内阁不敢遵循。
朱缙屡屡被冒犯龙颜,瞥着眼前的顽固老人,快隐忍到了极限。
君臣拉扯数个回合,谁也不能动摇彼此意志。僵持到最后不欢而散,周有谦叩首而退。
君臣无法合作,君权和相权必须争锋。
朱缙负手临于窗前,独自望向一排青青不凋的松树,浑然天成的冷冽。
他是君王,却身不由己。
满腹经纶靠科举上来的文臣,看似是他的奴仆,实则个个有风骨,人人有手段,隶属于文官集团,代表臣权,和君王完全是对立的。
文官的利益连在一起,同气连枝。一有风吹草动,上下同心,抵御风险的能力极强。官官相护,法不责众,人人为我,我为人人。
相比之下,龙座上的皇帝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以一人面对群臣。
所以很多朝代会出现宦官当政的局面,因皇帝在深宫中无所依靠,借助太监们的力量,形成一个小团体,反治文官集团。
但朱缙不同,他笃信道教本是个极度自我的人,不用宦官,不与任何人合作。
相对而言锦衣卫比较受倚重,但充其量也不过是皇帝脚下的爪牙走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