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旅者的斗篷
长久以来,她被打造成一个备受宠爱的贵妃形象,新君一面利用她追查朱泓的踪迹,一面把她当成收回君权的棋子,以她为借口挑起与文武百官的争端。
至于江家那边,另一个和她面目相同的女人代替了她,成为了新的“江杳”,陆云铮爱“江杳”,再无她一席之地了。
……
初夏的深夜,静谧无声。
桌上火烛一跳一跳地燃着,长久凝视灼了人眼,仅能照亮有限的区域,窗外皇城雍容巍峨的宫阙淹没在黑暗中。
微风吹拂,树影摩荡。
林静照一夜无眠。
耳边响彻的是无数人对她这妖妃的咒骂,大臣们血肉横飞的咒骂。眼前,一幕幕浮现赵姑姑临死前的哀鸣。
这一切本不是她该承受的,九重宫阙也不是她该长久逗留的地方。
她得去了断。
翌日阳光依旧和暖,林静照伴驾。
自从她写青词,和陛下相伴的机会多了起来,时常一呆就是三四个时辰。
朱缙一身鹤袍伫立在深邃幽暗的菱花槛窗阴影中,仙气缭绕,手里却沾满了无形的血腥气。
青砖墁地流泉潺潺的显清宫门口,昨日凡是参与请愿的大臣皆被打入天牢,重刑伺候,有的已禁不住咽气了。
今日,殿前仍紫气氤氲,一片宁静。
对于皇帝来说,大臣不是盟友不是棋子,而是傀儡——听话的傀儡就行。他不需要大臣有多清高的志向多机变的才智,作为皇帝,他对他们的唯一要求就是听话,在他君权的操纵下运转。
昨日的事,他登基以来第一次亮出屠刀。臣子忠贞可以,但不能以此为工具制约君王,批鳞君王,讪君卖直。
他是君,也是群臣的父。
父再错也是对的,子再对也是错的。
林静照坐在地上弹奏古琴,琴韵古雅,流淌在宁寂的仙缘殿中,给本就清凉的殿宇增添一层雅致。
一曲罢了,朱缙依旧负手立于夕晖洒落的窗前,长长浓黑的影子一动不动。
她试探着,“陛下。”
他忽尔道,“听见诏狱里那些文臣的哀嚎了吗,一声又一声。”
气氛空寂而沉闷,一种撕裂感和虚幻感。耳朵听不见,心却可以听见。
昨日那些大臣跪在显清宫门前,声嘶力竭地逼迫君王诛杀她这妖妃。
林静照撂琴来到他脚畔,仰着细长雪白的颈子,“臣妾有罪,让您惩罚了这么多朝廷命官,闹出这么大的风波。”
朱缙侧首睨向她清丽的面孔,讥诮之色。
“那么多朝廷命官要你的命。”
她咽了咽喉咙,“陛下真的很辛苦,每日面对臣子们的攻讦。”
“那该怎么办,”他宁静的嗓音温和得仿佛不忍打破夏日的薄暮,“朕一条白绫赐死了你?”
林静照骤然凉透。
“陛下饶命。”
“是陛下将臣妾从诏狱中救出来的,怎能又将臣妾送上黄泉。”
朱缙认真起来,“可朕后悔了,留着你也没什么用,还沾惹许多麻烦。”
她愈加暗淡几分,膝盖前挪了挪,双臂几乎拢住他的腿,“有用。臣妾的记忆在恢复,不久就能帮陛下找到先太子的下落。”
他转身走开,林静照怀中落得一空。她怔怔坐在地上,听他道:
“贵妃也失忆挺久的了,朕之前说可以给你时间,但给不了太长。朕再最后问你一次,想没想起懿怀太子的下落?”
林静照起身跟随他,又到他龙座畔,“想起来了,臣妾很快将先太子的下落献于陛下。”
顿了顿,“……但需要陛下允臣妾两个条件。”
朱缙轻挑了眉,“什么条件?”
她保持着镇定,道:“第一,允臣妾出宫,亲自到龙虎山上去寻找蛛丝马迹,才能事半功倍。”
朱缙颔首。
这不难,锦衣卫跟着就行。
“第二个?”
林静照拿眼角瞥了瞥他,犹豫着,心跳一锤一锤犹似穿透,呼吸阻塞不畅,额角直冒冷汗,良久,她斗胆道:
“求陛下撤回册封皇贵妃的旨意,放臣妾自由。”
说着一叩首砰然磕在地,铿锵坚决。
良久良久,周遭寂静,唯有角落里铜壶沙漏的细微声响。
林静照忐忑又畏惧,时间一刻刻地流逝过去,始终没有听到他的答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令人窒息。
他定是不答应。
她抱着必死的心,慢慢地抬头,见朱缙长目中翻涌着黑色的漩涡。
朱缙冷不丁剐起她的下巴,俯身靠近。
她呼吸一窒,无措地阖上了双眼,等待巴掌印或赐死旨意的到来。片刻,唇间却忽触及一片微妙的潮湿柔软,泠泠然。
他吻了她。
第23章
他的唇意犹未尽,许久才离开。
林静照怔怔然灵魂出窍,许久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的吻如同薄薄的日光透过云层,将温与潮带渗入她的身体。
朱缙指节微蜷剐着她的颊,悄然问:“喜欢吗?”
她剧烈战栗了下,姿势几乎僵了,木讷的目光沦陷在他漆暮般的眼深处,徒然张了张嘴,喉咙说不出话。
“陛下……”
比羞赧更多的是恐惧和难以置信,虽然她邀宠了半天,要的就是这结果。
什么复杂的阴谋算计被这一突如其来的吻荡涤得无影无踪,她脑子茫茫空白。
朱缙笑了笑,带着点病态的满足,清冷而温柔地说,“他有没有这样吻过你?”
“他”是谁不言而喻。
林静照一下子灵犀在心,轻轻漾动,“臣妾是陛下的女人。”
他道:“那亦不妨碍之前。回答朕。”
她眨了眨眼,很浅的皂香飘然而起,“臣妾不会让旁人这样对我。”
朱缙被取悦到了,神色恬淡而柔善,吩咐她起身。
她僵硬麻木,那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仍未褪去。
方才话题谈到了放她出宫。
朱缙端详着御案上的青词,片刻,又恢复那副若即若离的样子,“这些时日你写青词很好,有功确当赏。”
林静照右眼皮一跳一跳的,有功确当赏,但赏赐绝不是放她出宫。这皇贵妃之位她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方才他吻她自然也无关情意,无关欲望,完全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一种驾驭和制服。
她的武功已经没了,又被鸠占鹊巢,离了皇宫能去哪儿?
她已失去在外独立生存的能力了。
“陛下欲赏臣妾,却不许臣妾自行挑选赏赐,”她用无伤大雅的语气责怪着,“臣妾不依呢。”
她依依靠近他,贴在冰冷坚硬的龙椅旁,拿捏着分寸与他讨价还价。
朱缙静静守着夕暮中的夏日,“让你自己选恐会逾越底线。”
“臣妾有分寸的,”林静照白皙的眼圈泛红了,“多次恳求陛下出宫只是惦念家中父亲,欲回去尽孝道。”
他道:“自有旁人为你尽孝道。”
她细瘦苍白的手臂攀扯着他,“虽说如此,到底不如臣妾躬身尽孝,就如同侍奉君王亲力亲为一样。”
朱缙斜乜了她一眼,“贵妃不是忘记从前了吗?”
林静照确实说过这话,解释道:“臣妾忘记的只是姻缘,亲情却无法割舍。”
他刨根问底,有几分兴致,支颐问:“什么叫忘记了姻缘?”
她从前的姻缘属于陆云铮,是陆云铮的未婚妻,与陆云铮相亲相爱。
如今,她是皇贵妃,姻缘属于皇帝。
“本是陆家妇,沦为天子妾。”
林静照清透的嗓音吐出几个字,夹杂着些微讽刺,“陛下明知故问。”
朱缙冷意翩飞地笑了几声,“好个本是陆家妇沦为天子妾,嫌朕给的位份低了?”
他对她说不上感兴趣也说不上爱,仅仅是掌控。费尽心血为她博得了皇贵妃之位,与皇后肩比肩,已经很高了。
她坚持道:“再高的位份也终究是妾,不比作别人的正室大妇。”
朱缙不以为然,漫不经心捻着她圆润的耳垂,“你可知作天子妾哪怕最低位份也胜过普通人的妻千万倍?贫贱夫妻百事哀。”
林静照自小被家族当星星月亮捧着,心高气傲,绝没想过给任何人当妾,更没想过与旁的女人共享丈夫,哪怕是天子。
在她眼里,天子和陆云铮比起来远远的不如,天子纵使千般万万般好,不及陆云铮专一。
她拨掉了他的手,温情中透着几丝怨怼,“臣妾自然听过,但臣女偏偏认为堂堂正正做旁人的妻才好,一生一世一双人。”
朱缙哂:“旁人有了妻也未必不纳妾,你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太理想化了。”
林静照问:“陛下您呢?有了我,您会不会废黜后宫,自此不再碰别的女子?”
“这恐怕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