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许侯夫人 第81章

作者:法采 标签: 宫廷侯爵 先婚后爱 古代言情

  姑娘只看着他,长眉紧紧皱着,皱成一个团。

  三爷却不觉有任何不妥,先给她倒了茶水,又端了一盘茶点来,在小炉上替她温着,还拿了毯子给她盖子腿上,然后问她。

  “这次收来的书如何?你没能亲自过去,想来多少错失了些好书。”

  这不重要,姑娘摇摇头。

  勉楼从她祖父时盖楼起楼藏天下书,传到父亲再到她,本就非是一日之功。

  她说阮恭和赵掌柜这次收来不少,“够勉楼里忙活一阵子,”她说着,眸色微缓,“还抢到了两部宋本,虽只有两部,但距离你集百部宋本之愿,又近一层。”

  她说得三爷愣了一愣,看着她如水的双眸,“收百部宋书,也非一日之功,若我一朝不济,泉泉你也不要急,慢慢来……”

  他话没说完,就被姑娘打断。

  “三郎你在说什么?你有工夫想这个,不若请李大夫来给你仔细瞧瞧。”

  她说着,径直转身去叫了人,“菖蒲,去请李大夫来三爷这里……”

  但菖蒲未及应下,三爷伸手拉住了她的手。

  “泉泉,莫要。”

  房中静了一静,浓重的药气弥散开来。

  姑娘转而也握了三爷的手,“为何?”

  惠叔和菖蒲都退到了一边。

  隔着花格门扇,听见三爷无奈地长叹一气。

  “李大夫的药实在太苦了,你再去请他,只会再往我的药里添苦汁。”

  姑娘似没想到他是这个答案,惊讶。

  “天下哪有几副不苦的药,你怎么能嫌药苦呢?”

  三爷又是摇头叹气。

  姑娘却道,“那我陪你一道吃,好吗?良药苦口,我想等你好起来。”

  姑娘这话隐隐有些哽咽,惠叔听得眼眶微热,可三爷却道不成。

  “一个人吃苦还不够?还要两个人吃苦吗?难道你替我吃了,我就不必苦了?”

  他一口气连说了这几句,微微气喘,可姑娘眼泪却啪嗒落了下来。

  三爷登时就慌了神,他低声叫着“泉泉”,“不过就是吃药的小事,别哭,你眼睛不好,莫要流泪。”

  “那你更该好生吃药,一副药都不能懈怠。到腊月我们就成婚了,”姑娘哽声,突然问他,“你不想我嫁给你吗?”

  惠叔老眼里泪都冒了出来,他看着连菖蒲那成日搞怪的小子,都揉了揉发红的鼻头。

  花格里面,三爷嗓音也有些发涩,但他笑着。

  “怎么会不想呢?”

  “可是你拖来拖去,现在还不好好吃药……”

  三爷拿出帕子去擦姑娘眼角的泪,哄着她劝她,“所以我不想让李大夫来,是因为我自己重新调了方子,想调的至少能下咽。况我翻了医书,也看了旁的治法,同他不太一样,容我自己试一试。”

  他说等他试好了,“或许不必六郎替我去迎亲……别哭了。”

  但姑娘却径直投进了他怀里,将脸倚在他胸前。

  “你必须得好起来!”

  隔着花格,三爷身形微微僵了一下,但他没有似姑娘抱他那样,也伸手将姑娘抱紧。

  他曾说自己身子凉的似数九寒天的冰,可姑娘也不算热,只是山里缓行漫流的水,他怎么能把水里最后的热也吸走,把她也拉入冰窟里?

  他只虚虚拢了她在怀中,另一只手轻抚她的长发。

  他说自己会好的,又说姑娘不要哭,更道,“泉泉,我要立不住了。”

  姑娘只怕他踉跄,连忙离了他怀中,“你快坐下歇歇。”

  他说好,却也没做,只道自己调的药,“吃了总是犯困,我有些倦了,你快回去吧。”

  他要姑娘走,姑娘还要再陪他一阵,他却摇头,“就这点精神了,你且给我留点,给六郎写封信,让他在济南安心跟着座师进学。”

  他撵姑娘走,不许姑娘多留,姑娘只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蒋家。

  只是她走了,他并没去给六爷写信。信昨日就写好了,早就打发人送了过去。

  他就坐在方才的地方,静默坐着,好似姑娘还在房中,给姑娘留下的杯中,又续了半盏茶。

  李大夫还是没能前来。

  三爷的病未似他说得那般转好,反而越加地重了,每日里有精神的时辰屈指可数。

  但他不许他去告诉任何人,不管是老爷、太太、姑娘,还是六爷。

  但惠叔却发现家中药柜里的苦楝子少了,而三爷则绕过他,吩咐了小厮悄悄去采买,且悄然买了不少。

  苦楝子最不能三爷这等脾胃虚寒的人服用,不仅味苦,还有毒。

  惠叔心下不安极了,听闻此事的翌日,静默跟在三爷身后。

  他见三爷如常起身之后,浅饮些温热粥水,然后往书房里坐上一阵,看两刻钟的书,又提笔写几张字。

  接着他便趁休歇的时候,去往另一侧厢房的药柜前,亲自给自己拣药。

  他也是照常先在厢房里点了香,驱散些药气,然后净手擦干,从一整面墙的药柜中,拣出他今日要服用的药来。

  他神色一如往常平静,未见任何波澜。

  可惠叔却见他安静地拣出了好一堆苦楝子出来,与其他药掺在了一起。

  惠叔怔在窗外,他则叫了专司煎药的药童近前,见那小丫头戴了崭新的绢花在头上,温和地笑了笑,“可是昨日货郎上门来卖的?我也听见了叫卖声。”

  他说着,从旁取了一吊钱来给小丫头,小丫头问他,“三爷也要买绢花戴吗?货郎说男子也有买来戴的。”

  三爷笑起来,“那也得是些丰神俊朗的男子,病痨子就算了。”

  小丫头还算懂事,连道,“三爷别这么说,三爷会好起来的,我们都等着三爷成亲热闹呢!”

  三爷越发笑了起来,道,“那你好生帮我再煎两副药来。”

  他说完,将那掺入大量苦楝子的药,给了小丫鬟。

  小丫头哪懂分辨,拿了药就要走。

  惠叔一下闯进了门去,一把打落了小丫鬟手里的药。

  小丫鬟吓了一大跳,他却不管这许多,直看向药柜前的人。

  “三爷!”

  三爷目光看着他,微滞了一息,但下一息,他神色极其平静,抬手让小丫鬟下去了。

  房里一时只剩下他与三爷两人,三爷神色静若无波之湖,就这么沉静地看着他惊慌的神色,缓声开口。

  “惠叔,我是自己愿意的。”

  愿意。他愿意把他自己治病救命的药,换成杀身害体的毒,然后每日服用两碗,直到早日奔赴黄泉。

  惠叔颤抖不已,看着仍旧平静的三爷,只问他。

  “三爷这样,还剩多少日子?”

  李大夫半年前就曾说过,仔细养着,三爷总还能有一年半载的,就算半年过去,也还有一年才是。

  但三爷轻声道,“腊月之前吧。”

  腊月之前,那就剩不到半月了。而姑娘定下的婚期,是腊月十六……

  “为什么?”惠叔颤声问。

  冬风吹着窗外环绕小院一周的翠竹沙沙响个不停。

  三爷的声音在竹声里,平静依旧。

  他说不为什么,目光落去窗外的竹林。

  “我只是不想活了。”

  他说着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嘱咐了他一句。

  “别跟她说。”

  *

  红螺寺最里,大殿里供奉着三圣,阿弥陀佛在中,左右侍者观世音菩萨、大势至菩萨分立两侧。两边的壁画上,绘着二十诸天护法神。

  众神齐聚,默声俯瞰世间。

  惠叔忆起三年前与三爷的往事,还是难受得胸口难捱。

  其实三爷不仅让他不要告诉姑娘,而是不要告诉任何人,他只想安安静静地离开。

  但那年,六爷从济南急奔而回,看到三爷已逝,怎么都不肯相信。六爷要为三爷守孝,次年的春闱也不去了,就留在家中,一步都不出三爷的院子,有时他半夜起身,见六爷还在三爷的牌位前自言自语,或者干脆一直叫着牌位。

  “哥,哥你回来啊……我还等着和你一起去京城……”

  某次他没忍住,跟六爷透漏了两句。

  神像前,惠叔后悔不及。

  蒋枫川则问向佛前的太妃娘娘。

  “娘娘,您说哥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为什么要……”

  他说不出口那两个字,那两个字割得他心口疼,但他还是忍着道,“他为什么要自戕?”

  自戕。但凡他真就是药石罔及病逝,他绝不会去扰她。

  可是不是。

  他只问蒋太妃,“娘娘您说为什么呢?”

  蒋太妃闭起了眼睛,众神之像将世间一切看在眼底。

  她转身瞧着那自幼被弃、却被三郎捡回来养大的孩子。

  “六郎,三郎他愿意,他心甘情愿。”

  “可是我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