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蓬莱客
“我的父亲,他为我送来如此一个大礼,叫我没齿难忘。我身为他的儿子,倘若不予还礼,怕是孝道有亏 。 ”
年轻的英俊脸孔,苍白如纸。
他冷漠地用剑尖挑起了脚前之物,挥了一剑,朝着远处漆黑的旷野深处,随意抛丢了出去。
“这便是我要还他的礼,不洁之物,也不敢脏他的眼,你告诉他,我无以为报,只能以此略表孝道。”
“好了,我这里无事了,请信王自便。”。
何为诛心,恐怕这便是诛心。
比千军万马摧城拔寨的报复,还要来得残酷一百倍,一千倍。
谢隐山怔忪地望着面前的年轻人,仍未能从他的狠厉所带来的震惊中恢复过来。
“你可以走了。”裴世瑜后退一步,再次说道。
裴世瑛方才退得并不远,早被这边的异声惊动,飞奔返回,当看到这一幕,神色大变,面容顷刻间血色全无。
“虎瞳!你——”
他喝了一句,然而,声未落,便戛然而止,他冲上去,紧紧捏住弟弟那仍在流血的伤手,迅速开始为他止血裹伤。
“你太执拗了!阿兄知你心中苦闷,但再如何,你也不能如此对自己。”
“是阿兄没能处置好事,叫你……”
终于处置完毕,裴世瑛停了下来,微藏哽咽。
裴世瑜方才一直闭目不动,任他为自己止血,此刻缓缓睁开眼睛,见谢隐山依旧未去,冷冷看他。
少主决绝到了如此地步,一切便都在不言中了。
说什么也没意义了。
谢隐山心知此处已是容不下自己。
他缓缓后退了几步,下跪,朝他叩首完毕,随即起身,望了眼他方挑剑的方向,转身疾步离去。
“阿兄,你永远都这样,分明已为我做了一切,却总觉得你做得还是不够好。”
裴世瑜看了眼自己的伤手,满不在乎。
“我的心中,反而很是畅快。”
说完他转头,望了眼河西的方向。
“这里我帮不到阿兄什么了,我这就去河西。”
他轻顿。
“已耽误多日,我便不回家了。”他又说道。
“请阿兄见到阿嫂,替我和她道声别,叫她不用记挂。等我下一次空闲了,我就回来,看望阿兄和阿嫂。”
“好。阿兄和阿嫂等你早日回来。我们得闲,便去那边看你。”
裴世瑛有一种预感,今夜过后,从他自毁似地如此当着裴家的部众说出那个他本最为不齿的秘密之后,这一生,恐怕不知将会是何年何月,又借着何等的一个契机,他与妻子,才能等到弟弟再次踏入家门的那个“下一次”了。
这一点,他的心中极是清楚。
然而,他能做的,却只是顺着他的话与他道别,仿佛一切都与从前一样,这只是兄弟之间的一场普通的离别。
“一言为定!”
裴世瑜看他一眼,展眉一笑。
“一言为定!”
裴世瑛为他唤来一直在附近徘徊的龙子。
“对了,你去了那边之后,若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或人,尽管告诉阿兄。往后若有机会,阿兄便会留意的。”
裴世瑛送弟弟上马回城的时候,想起近日这两日收到的关于李长寿那边的消息,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隐晦地提了一句。
裴世瑜的眼角微垂,两道浓密的眼睫动了一下,很快,他抬起一双冷漠的眼,笑了笑。
“多谢阿兄。并无。”
他上马疾驰而去。
第123章
谢隐山说完原委, 话音落下之后,天生城的这间书房内,便陷入了死寂, 只剩下烛火摇曳, 忽明忽暗。
他不敢抬目,长跪不起。
对面之人一言不发,他只听到从头顶方向传来渐重的呼吸声,每一声,都仿佛敲在他的脊背之上, 压得他无法透气。
自天王从洛阳启程西归开始, 每日便有上言不绝,无不是劝他顺天应人,登基称帝。这些人里,有天王的部下, 有投自孙荣的部分旧人,甚至还有不知何处来的耆老与乡贤,他们苦苦跪候在天王行船经过的水边埠头上, 只为得见天王一面,好献上他们手中高举的万民书。天王以天时未到, 四海未定, 断不可效仿孙荣为由,一概不应,这才消停了下去。
回到天生城后, 他名义在此督战, 实际因受此前复发的旧伤困扰,也只能暂时在此养身。
谢隐山不愿带来这样的消息,然而无法避开。
良久, 天王的声音才终于再次响在了他的耳边,那声音苍哑而低沉,气息虚浮,仿佛从极远的地方传来:“给我。”
谢隐山取出藏在袖中一只小匣。这匣极轻,然而,却又重若千钧,沉甸甸地坠着他的手。
在天王的注视之下,他从地上起身,双手捧住,上前轻轻地放在了案上。
天王盯着看了片刻,缓缓伸手过去,指触到冰凉的木纹,顿了一下,打开匣盖。
匣中露出一小片布包。他揭开布包一角,当目光落到内中之物,手在空中僵住了。
一小截苍白的残指静静地卧在其中,断口处沾着的血迹,早已干涸发黑,然而,颜色却依旧刺目至极。
天王那伸出的颤手便如此停在空中,他死死地盯着,眼皮不住地剧烈跳动着。片刻后,似咬牙,继续朝它探去。就在快要触到之时,“啪”一声,匣盖猛地合上,天王紧紧地闭上了眼。
“你为何……不拦……”
片刻之后,谢隐山听到他发出了一道发抖着的斥责之声。
“你为何不阻拦!”
他又一字一句切齿似地重复了一遍,猛然睁目,目光如刀,直刺谢隐山,人也猛地站了起来,双掌重重地压在案上,撑着身体,愤怒地向他俯压过去,状若噬人。
谢隐山扑地,额头重重触地:“是属下的过!请天王处置!”
天王整个人浑身战栗,便如此盯着他,呼哧呼哧大口地喘息了片刻,浑身的力气与精血又好似被抽离而去,闭目僵了许久,忽然,低低地道:“起来吧。”
“孤知道,他是要用这手段来报复孤……”
“你怎可能阻止的了……”
面前之人,仿佛一只被折了翅膀的雄鹰,一头失去爪牙的猛虎。他昔日的威严与霸道,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烛火摇曳,映得他面容憔悴,神色惨淡。
“退兵罢!”他怆然说道,微微拂了拂手,便继续定望着面前的木匣,一动不动。
退兵本是意料中事。谢隐山行至门口,将这道命令传了出去。他的心情,非但没有任何放松,反而愈发沉重了几分。
这样的结局,实是残酷。
一直以来,天王在河东军民的眼中,无异于是莫大的敌对。提及天王,最多的,恐怕就是厌恨与恐惧之情。
强势纵然如同天王,也不敢贸然强行公布此事,唯一的顾忌,就是少主的感受。他自己却在这个时候,甘冒遭昔日亲朋部下鄙弃的可能,抛去他原本引以为荣的身份,自己向着世人公开了此事。
若非激愤自弃到了极点,怎可能做出如此决绝的反应。
断指之举,更是彻底地斩了二人间最后尚存的一丝血亲的关联,再也没有任何的余地了。
从此往后,除非上天能够降下奇迹,否则,天王只怕是再也没有任何理由可以重续父子的关系。
天王应也做梦都不会想到,他一时愤怒之下的施压,换来的,会是如此一个局面。
看去是少主屈服,然而,在这一节被斩下的骨血面前,天王一败涂地。
“他人呢?”
许久过去,书房中再次响起一道沙哑的问话之声。
谢隐山见他身形晃了一下,欲上去搀扶,他自己又扶着案晃坐回去。
“他既已公开身份,如今河东人怕也是难容他了。他怎样了……”他低问,面容笼罩着深深的无力之感。
关于身份之事,当夜传遍整个军营,说什么的都有。在起初的震惊过后,潞州军中便起了不少埋怨乃至迁怒的情绪,河东将士则多为沉默,上下避而不谈,甚至为此还发生了一场斗殴,起由便是几个河东军士听到潞州军士在背后非议,出手打了起来。
虽然风波很快平息,随后,刺史也严令部下不许任何再谈论半句,然而,又如何能阻挡的住私下的议论,传到河东或是太原府,想必也是很快的事。
谢隐山想起自己在次日清早远远目送之时看到的那一幕。
君侯送他远行,兄弟告别之后,他停在路边,又朝河东的方向立了许久,下跪叩首,上马去了。
当时一幕看似并无任何异样,然而,谢隐山却生出一种感觉,仿佛此去之后,他再也不会回了。
他顿了一下,斟酌一番,只道:“因河西也传来军情,少主次日便去了河西。”
天王闭目,神情萧索。“你下去吧。孤想一个人坐一下。”
房中剩他一人,他又枯坐许久,终于,缓睁双目,再次探手过去,轻轻打开匣盖,凝视着内中的物件。
当日西峰之上的情景,历历在目。那时在他的心中,曾经满是骄傲与对将来的期待。
眼中渐渐闪烁出一片微不可察的泪光。天王将断指握在了掌中,慢慢地收紧,仿佛这样,便可以用自己的体温叫它恢复原本的鲜活生命。
不知过去了多久,一阵夜风吹开一面没有合紧的窗户,从缝隙里涌入几片雪。
窗外,今岁天生城的初雪,不知何时已是悄然飘落了下来。雪花如絮,无声地在远处的峰顶上积起了一层白霜。
他停在窗后,凝望着河东的方向,久久未动。
山雪越下越大,寒风卷起,扑进窗内,渐渐落满窗棂。
“静妹,我对不起你……”他向着漆黑夜空,喃喃地道。
“求你再入一次我梦罢!你告诉我,我该当如何,才能叫他回头……”
他猝然停了下来,被一阵咳嗽打断。
这一句喃喃自语,也终究无人听见,唯有寒风夹杂着雪,发出沙沙的响声,似是天地之间唯一能有的回应。
这个冬天的肃杀寒意,也早早地降临到了齐州民众的头顶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