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蓬莱客
昏昏沉沉中,李霓裳听到耳畔仿佛有声音在呼唤自己。
她极力想睁开眼睛,却没有力气,人陷在梦魇中无法自拔。
又是那个梦境。
模糊的背影渐渐远去。古老水边的行宫在烈焰中坍塌。脊兽仿佛发出凄厉的长鸣,火舌卷着朱漆梁柱上褪色的幔帐,化作漫天的金红蝴蝶,扑向自己。
瑟瑟一早便来等候,等到此时,天光大亮,仍不见李霓裳醒来,不敢惊动。忽然听到帐幕后发出她的呻声,苦痛无比,慌忙冲进去,掀开帘幕,见云锦被褥间,李霓裳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双目紧闭,正急促喘息。
“公主!公主!醒来!”
瑟瑟用力推她,焦急呼叫。
李霓裳双手死死攥着胸口里衣,慢慢睁开眼睛,对上了瑟瑟那两道焦虑的目光,半晌,眼睛灵动起来,朝她笑了起来。
“我没事……好像做了个噩梦。”
她松开抓着胸衣的手,吐出一口气,说完,在瑟瑟的帮助下,慢慢坐起身,却发现胸前和后背汗涔涔的,聚满冷汗。
瑟瑟压下心中隐忧,叫婢女取来罗帕,为她擦汗,服侍她换好衣裳。婢女为她梳发。
晨光浮动,菱花镜映显出李霓裳的面容——眼睑下浮着两抹淡青,唇色比新雪更苍白三分。
瑟瑟往她肩上加了件衣裳,接着,坐在一旁,慢慢替她搓揉手背,想令她的手能变得暖和一些。
她瞥一眼帐幔,知那诡异的小东西,此刻应当就在里面的某个角落里。
这东西每月都要公主饲血。瑟瑟渐渐开始疑心,公主的变化,或许就是与此有关。
她的身体似乎越来越虚,极是怕冷。无论瑟瑟如何费尽心思为公主食补,也是无济于事。
然而,最叫瑟瑟担忧的,还是公主自己。
她对此仿佛毫不在意,完全没放在心上。
“今年暑气比往年更盛,公主怎连指尖都是冰的。”
来此快三年了。一年比一年冰。
瑟瑟忍不住轻声说道。
李霓裳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放低衣袖,问她何事。
侍女捧着青瓷盅进来。
雪蛤芙蓉羹腾起的热气里浮着枸杞红。她在瑟瑟的注视下咽了几口,感到胸前终于慢慢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长公主命我来请公主过去,商议太子的婚事。”瑟瑟看着她说道。
李霓裳持着调羹的手停了下来。
“长公主说,李刺史的孙女下月便将及笄,已是适婚之龄。她的意思,待及笄之后,便可安排大婚。”
瑟瑟看着她解释,语气似带几分小心翼翼。
李长寿的孙女小名唤作之儿,与她那个阿兄忠节一样,天性活泼,十分爱笑,与崔蕙娘的关系也很好,常来李霓裳的跟前走动。
李霓裳的眼前浮现出那女孩儿笑起来时露出一双梨涡的模样,是如此无忧无虑。
她的心情忽觉微微沉重。
“我知晓了。你先去回禀,稍候我便去见姑母议事。”
李霓裳沉吟了一下,慢慢说道。
瑟瑟应是,恭敬退下。
第127章
三载的光阴, 在乱战中烧作了灰烬。
天王从未停止征伐的脚步。他的兵马穿出蜀地,越过长江,踏遍南方, 最远已抵黔桂与岭南之地。
那些从前朝末年开始便自立割据的大大小小的节度使与方伯们, 再也无法维持他们土皇帝般的统治。巨大的危机如乌云袭来,从最初的对抗到后来的联合,再到最后的绝望。冷酷的兵锋之下,顺者生,逆者亡, 血漂染红了一道又一道的护城河池, 毁灭了一个又一个的不服从者。
传言,世代盘踞黔中的刺史在逃到僚子部后,命巫祝将天王的画像用血绣在祭旗之上,日夜施加诅咒, 期待上天感应祷告,早日降灾在这个南疆子民口中能让小儿止住夜啼的的“食人阎罗”的身上。
天王仍未称帝,但他的地位, 早已如同无冕之王。
而世人也在观望,他之所以至今没有称帝, 除去继承者带来的困扰之外, 北方的局势,或也是一个考量。
就在天王挥师统伐南方的时候,在中原北的这片土地之上, 战火也从未停止。而在这当中, 最激烈,影响也最大的,当属发生在崔重晏与江都王陈士逊之间的争战。
陈士逊在赶走崔昆占领青州后, 一面显出他服从于天王的态度,一面却在不断地扩充兵马。
大乱之世,向来是能者血气相争,弱者沦为鱼肉。
他正当青壮,少时从盐枭堆里杀出血路,一步步行至今日。盐铁腥风铸就的一身筋骨,又怎会甘心任人拿捏。或也是敏锐地觉察到了当世那位最强王者盛貌之下的另一面,他自是要为将来做些谋划。
陈士逊也未遇到任何来自天王的发难。这位天王在轻松取下洛阳后,便似乎忘记了兵家必争的北方,注意力全然投到南方,更是没有察觉到来自于陈士逊的二心。
陈士逊如今最大的敌人,反而是崔重晏,这个昔日从青州走出的人。
这一对敌手,年岁相当,皆藏争心。一个新占据这片富庶的东方之地,欲将它彻底融入江都,以便能够成为将来风云再变之时可以凭借的大后方,一个部下多为青州人氏,故土难离,不夺回旧地,他何以服众?
战事的胶着超出所有人的预期。青州城墙上的旗帜数次更替。战报混着离乱的灾民,终年在驿道上来回穿梭。原本稠密的人口锐减。
最后一次,插在青州城头的江都王旗是被暴雨冲走的——持续了大半年的江南旱灾,让江都的河池见底,接踵而至的长江洪水,又冲垮下游的堤坝,江都也变得灾民遍地,人心浮动。
天不助力。
正当陈士逊陷入两难之时,他收到了一道天王大军即将回师的消息。
这个信报,本也无非同寻常之处。任何一个能到他今日位置的人,都有一套成形的专事搜集并传递消息的人马班子,以保证上位者能比普通人更快地掌握天下诸事的最新动向。
此事却令近年来专注于眼前近战的陈士逊陡然变得警觉起来——不是消息本身,而是因为,这个消息,是信王谢隐山发给他的。
这是自早前俘虏长公主一事之后,时隔数年,他再次收到来自天王的消息——以谢在天王面前的地位,毫无疑问,这件事可以视作出自天王授意。
这个时候,天王为何突然想起他,特意发信告诉他此事?
不久,他做出放弃青州,暂先回往江都治灾的决定。
这一场长达数年的拉锯对战,终以崔重晏的获胜而告终。它不仅仅是对青州归属的争夺,随着陈士逊的退去,放眼整个北方,再没有可以与崔重晏一争的相当人物了。此前犹在观望的几股势力,如天鸿节度使吴正衡等,或主动或出于被迫,纷纷倒向崔重晏。
长久的战乱和厮杀,早已将人刺激得感官麻木。这一支如从炼狱淬出的军队在巨大的封赏诱惑之下,更是彻底变作了攻城和杀人的机器。
飞龙军踩着泥浆涌入青州,刀刃上沾的泥血还没来得及干透,便又以李长寿挟裹前朝皇室为由,转头向着武节发去——再拔掉李长寿,北方便真正完全变作崔重晏的势力范围。
三年的时间,也给了武节宝贵的喘息之机。公主在到来当日便当众显出的神秘力量,坐实了她的祥瑞之名,自此,军民当她如神女一般,更是彻底上下一心,相信有她在的地方,必是受到上天护佑的土地。
正是在如此信念之下,武节垦荒屯田、广储粮秣,全民皆兵。崔栩则借齐王从前的名望,从战乱的青州招募流民,训练成一支军队。加上太子李珑广施仁政,公主更是常常带人亲自施医布药,仁德之名远播四方,周边民心所向,短短三年时间里,武节不但人口大增,兵力更是从最初的数万翻倍增长,渐渐站稳脚跟。
倘若时间能够再长一些,面对此番崔重晏的卷土重来,武节的应对,或许能更从容一些。
不过,比起三年之前,如今的武节,也已是不可同日而语。李长寿联合范方明迅速应对。由李忠节与崔栩布防鹿关,范方明则在平城,两地同时发力,抵御飞龙军的北上。随后不久,出了一点意外,范方明在战事中意外坠马受伤。
这几年间,他因此前战败失地,本就抑郁不乐,身体每况日下,这次拖着病体,没能挺过去,阵前亡故,其子接位之后,惧怕崔重晏的攻势,唯恐不敌遭难,意欲暗中投降,引兵马从后路包抄鹿关,被部下察觉。
那将领的夫人仰慕公主之名,听闻公主在武节宫中设下学馆,招收世家和武官子弟,由前朝的大博士甚至宰相亲授课业,并教导骑射和武功,已有许多人送子弟前去就学,便迁居了过去,他自然不愿背叛联盟,见劝阻无果,反遭威胁,索性先下手带着心腹杀死了人,随后发来求助,李长寿亲自带人赶去接管,稳住局面。
这已是半个月前的事了。
崔重晏大约也没料到,此番会遇到如此顽强的狙击。速战速决未能奏效,随后的粮草与补给是个问题,便也暂停了攻战,因而这十来天,前方算是平静,并无新的消息传来。
瑟瑟去后,李霓裳凝神又坐了良久,随后起身。
临出门前,她对镜最后照了一番,往唇上又点一层口脂,令妆容倍加艳丽,完全盖过面色,方走出寝屋。
身后一队婢女默默跟她来到了长公主的居前,瑟瑟正在外面等候,伴她入内之时,轻声说道:“太子来了,正行晨礼。”
李霓裳悄然停在堂门之外。
长公主靠在坐床之上,一旁伴着老女官。李珑正从带来的食盒中亲手捧出一盘用鎏金银碟装的糕点,由老女官送到她的面前,解释:“我听说姑母最近胃口不好,特意带了姑母喜欢的金丝牡丹酥,炸出丝缕酥壳,托糖渍的牡丹花冠。姑母尝一下,味道如何?”
老女官笑容满面,连夸太子孝顺。
长公主浅浅吃了两口,放下,接过帕子拭了拭唇,叹道:“我哪里是喜欢吃。只是怀念从前长安的味道而已。”
“是。姑母放心。有姑母和阿姐,还有众多的忠臣良将,咱们迟早一定能克复长安,恢复大统,到时姑母居功至伟,天下共仰。”李珑应道。
长公主显然对他的回答很是满意,点了点头,随后闲问:“最近你都读了什么书?”
李珑忙道:“太傅授业,教储君治国,必以《孝经》为纲,又令我摹写《天子章》,曰‘爱敬尽于事亲,而德教加于百姓’,辅以《孟子》‘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申明仁政本源。晨昏讲读间,又诵《礼记·大同》‘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以广帝王胸襟。"
长公主不断点头:“好,胡德永教得不错。先有孝道,再有德行,最后治国。你当铭记在心,身体力行。”
李珑又道:“我也有勤加练习骑射,不敢有半分懈怠。如今前线有战,我也想去——”
他话音未落,就被长公主阻止:“万万不可!你关乎国本,金贵之身,怎可冒如此风险?”
“是。孩儿谨遵姑母吩咐。”他应道,目光微微闪烁。
忽然此时,他似察觉到李霓裳停在门口,忙转过身,唤一声阿姐,又小心地道:“我也给阿姐备下吃食,等下正要送去的。”
李霓裳面上露出笑容,点头入内。
长公主示意李珑与众人出去。李珑与老女官等人依言走了出去。他行至走廊拐角处,见离得远了,面上方才的恭谨之色也消失,听到身后跟上的贴身婢女柳儿问是否还去书房上学,勾了她的下巴,轻佻地低声调笑:“上什么学,叫人牵马来,你扮我的跟班,随我出城去……”说罢,叹了口气,“等我娶了亲,怕就不方便了。那个李家孙女,她哪有你好看……”咬着耳朵,也不知说了什么,婢女一面扭着俏脸躲闪,一面吃吃地低笑:“当心叫长公主瞧见了。”
“我姑母怕什么。你机灵点,千万别叫我阿姐知道倒是真的。她整日高高在上,人前人后端着,我看见她就心里发憷——”
“她是你胞姊,你怕她作甚。如今再如何威风,将来还不是要听从太子的命令!”
“话虽如此,谁知会是在何日呢——”
李珑转过拐角,险些撞到人,抬起头,见竟是瑟瑟,登时停步。
婢女惊恐万分,当场双腿一软,瘫在地上,不敢抬头。
瑟瑟脸容僵硬,目光从婢女的身上,缓缓转到李珑的脸上,死死盯着。
李珑起初也吓一大跳,面容煞白,很快反应过来,也噗通一下跪在她的面前,一把抱住她的膝。
“姑姑饶我!我知道姑姑对我最好了!我已知错,我往后再也不敢了!”
堂中,长公主正在和李霓裳说话:“……眼见你阿弟日益成材,姑母心中甚是宽慰。如今他也大了,李长寿的孙女就要及笄。姑母的意思,瑟瑟应当和你讲过吧?”
“崔重晏那厮真当该死!”她切齿地恨骂了几句。“不如尽快大婚,一来稳定人心,二来,也好彰显咱们天家恩典。”
李霓裳道:“前线有战,局面不稳,恐怕不是操办婚事的好时机。何妨延后,等战事结束再议,也是不迟。”
长公主不满道:“这并非我一个人的意思。乃是李长寿临走前自己也点头的。”
见李霓裳依旧沉吟,长公主走到她的身畔,附耳低声道:“你糊涂了吗?越是这样的时刻,越要将李长寿一家人绑紧,这样他才肯拼死,为咱们出力!人心难测,万一他若如范方明儿子一样,临阵倒戈,咱们后悔也就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