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蓬莱客
一旦成功,天王纵然三头六臂,也不足惧。
没有想到,青州战事竟会拖得如此之久,如同人陷入泥潭,难以拔脚——还是小看了陈士逊这个盐枭,彻底打乱主上的计划。
更没有想到,区区一个武节,如今竟也能够抵住大军的攻打,迟迟未能破局,以致于给了天王掉头插手的时机。
倘若不愿再忍,就此与天王公然翻脸,新的大战必定很快爆发。到了那时,河东裴家和已彻底成为死敌的陈士逊,或都可能伺机加入,瓜分地盘。
那样的局面之下,即便主上的全部人马都是真正意义上的由他带出的飞龙右军,也绝无胜算。何况如今大半都是这几年新补的,虽也都是强兵悍将,但顺势可用,逆势,恐怕就难说了。
崔忠不敢言明,但内心却十分清楚。
回头再看,当初先去打青州,与陈士逊相争的决策,其实是个最大的错误。
“走罢。”
半晌,崔重晏缓缓地捏紧手掌中的马鞭,几要将鞭柄捏得扁碎。
他压下心内鼓荡着的纵马冲下山梁的冲动,向着静默的身后众人道了一句,随即收目,蓦地调转马头,策马而去。
孟贺利虽自信,但却不是盲目自大之人,否则,接公主这么重要的事,也不会交给他。
不但这段地形适合埋设伏兵,这诡异的寂静,更是令他警觉地嗅到一缕不同寻常的危险气氛。
片刻之后,派出的人陆续回来,称并无可疑。
他此行带出的人手皆身经百战,经验老到,堪称精锐中的精锐。
群鸟伴着风声,鸣叫着飞过谷口,陆续停歇在了附近山峦的树梢之上。
确定无事之后,他引着人马,继续前行。
瑟瑟也收回目光,闭合车窗,在李霓裳的膝上轻轻压了条毡毯,以抵御渐渐袭来的夜间寒气。
行程虽然紧凑,但一路的接待,异常周致。李霓裳乘坐的马车,外观普通,内里的装饰却极为奢华。香木的车壁,以蜀锦贴饰,身下铺满数重的驼绒软垫。车内冰鉴与暖炉皆备,以应对这季节的午炎与夜凉。车窗是用连片的云母薄片镶嵌,关闭之后,既挡风沙,又存天光。每停一地,无论是驿居,还是露宿在外,前头必都有专人提早做好落脚的准备,褥必锦,食必精。
故上路后,除因长久乘坐马车带来的倦怠,其余倒也不算难捱。
大半个月后,这一日,又抵达一地,似是一处集镇。
李霓裳有些昏沉,正斜靠在位置上,闭着双目,忽然,她的耳中似听到河水卷岸哗哗而过的声音,中间夹杂着远处响起的隐隐的号子之声。
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之感,骤然涌上心头。
她的眼睫微微动了一下。
瑟瑟看她一眼,凑到窗前,推开一角,朝外看了出去。
一股水腥从开启的车窗角中猛然涌入,掠过李霓裳的鬓边,钻入她五官七窍,令她周身的毛孔陡然一张。
她想起了一个地方。
“风陵镇到了。”耳边响起瑟瑟的轻声。
越近渡口,车外便越是人声鼎沸。搬运工的号声混着茶摊的窃语:“信王在南疆以德服人,连莽山的三十六寨都献了金银铜矿,最近天天有船送到,好家伙,船吃水到底,船头船尾,全是军士在押解……"
又有赤膊正聚在路边小歇的船夫议论声传来:"……听说僚子部的首领也被信王收服,将那逆首杀了,头颅割下,用石灰腌渍,昨日快马送去天王那里了。我亲眼看见,头挑得高高,就从我身旁经过!”
“信王盖世之功!真英雄也!”
“是啊!是啊!他应也快回来了吧……”
李霓裳悄然睁开眼眸,望了眼瑟瑟。
她早已关闭车窗退回,低头垂颈,在静静地为自己揉着膝腿。
“你这算什么!前几日我们还拉了一条大船!你们猜,船里装的是何物?”忽然,又有几名纤工的声音响起。
“好家伙!舱底竟锁着南疆深林里捕来的战象!每头都用铁甲覆盖,发出嘶鸣,震得船舱都似破裂,我们更是险些立不住脚!听说是要转往新都永昌城,好为天王的登基大典助兴。”
……
马车没有停顿,沿着青石码头继续前行,穿过集镇,渐渐将各种忽高忽低的杂声留在了后方。
深夜,马车终于再次停下。李霓裳听到孟贺利的声音在车外响起。
“到了。请公主下车。”
车门开启,瑟瑟先行下车。
她微微弯腰,迈出车门,抬头望向前方。
当夜空下那漆黑的高耸峰影映入眼帘之时,她的身形微微一顿。
和她白天的预感一样,这一趟的终点,是阔别已久的天生城。
她再熟悉不过的一个地方。
第129章
眼前的天生城, 依旧是李霓裳记忆中的旧地,山阶、马道、连片的营房,就连从前群马撞破门墙修缮后留的痕迹也依稀可辨, 并无任何改变。
但这地方, 和从前确实又有所不同了。
潼关已经多年无战,此地也就失去驻兵的必要,早已空置。
李霓裳随孟贺利来到一处所在,一众显是提前来此的仆妇与婢女疾步迎出见礼,口称公主。
李霓裳停在映透着灯色的院门之外, 迟疑了片刻, 慢慢迈步入内。
早有一名仆妇为她轻轻推开屋门。
满室的光辉,刹那映入眼帘。
鎏金烛台上的对烛燃着明亮的火苗,映照出一幅静静垂落的销金合欢锦帐,鸳鸯锦被整齐铺卧, 上面的光泽鲜亮如初。
她怎认不出来,面前的这间旧屋,便是从前天王曾经一厢情愿操办的那场婚礼的洞房。
不但如此, 屋中的陈设,竟也与从前一模一样。
恍惚间, 她生出一种错觉, 仿佛有人逆转了时序,将那夜之后的一千多个日夜晨昏,皆都抹平。
忽然穿堂风掠过, 屋中烛火猛地一颤。
一股冷意窜上心口, 李霓裳人也从怔忪里苏醒过来。
“请公主入内。”
服侍的人不知她为何定在了门外,小心翼翼地提醒。
“公主想必乏累得很,今夜可在此休息。待到明日, 卑职再送公主去见天王。”
这时,身后也传来了孟贺利的声音。
李霓裳转颈,见他远远地停在院门之畔,说完向着自己行了一礼,便待离去,叫住了他:“等一下!”
孟贺利止步回来。
“天王不在此地吗?”她问。
“是。天王已经许久不曾来过这里了。”孟贺利应道。
“他在何处?”
“天王这一年来,大半时日都在永昌城中——便在从前玉京旧址的那一带,如今正扩作新城,距此不远,不到百里。”孟贺利应是怕她不知,详作解释。
李霓裳此前虽远在武节,但也知道些天王着手营造新都的事。
以他如今的份位,就算暂还无意称帝,但像日后新都地址择选这样的事,自然可以先提上日程。
长安废墟之地,自是无法再承国都之运。众人本都以为洛阳会是理所当然的新都,不料,或是不喜孙荣占过此地的缘故,天王对此也迟迟没有发话。
有人看出他对太华一带仿佛颇多青眼,便叫风水术士在这周围勘看,最后择出一地,那地依黄河天堑,靠中条山脉,有“龙蟠凤翥”之势,又有东乾、西坤双岭,暗合天地定位,是块上好的兴龙宝地。
除去风水之说,此地也控崤函古道咽喉,必要之时,既能截断关中与中原的联系,又可借黄河漕运调配晋豫粮草。日后若再发动人工拓深运河,便可同时辐射长安、洛阳、太原这三个天下的中心方向。无论从战略还是漕运的角度来说,也极适合在此建城。
此地应当还合天王之意,他下令丈量建城,定名永昌。
“不敢扰公主了,请早些歇息,卑职暂先告退,今夜就在近旁,公主有事尽管召唤,卑职随时候命。”
孟贺利再次躬身辞去。
李霓裳看着面前这间熟悉的华屋,胸中缓缓闷涨,双足更是如坠沉铅。
今夜莫说在此就寝了,此刻她便是连抬脚迈过门槛的气力,竟都似聚不起来。
婢女起初都垂首屏息地立在两旁,候她入内,片刻后,觉她有异,陆续悄悄抬目,看了过来。
“公主?”瑟瑟低唤一声。
“若是此屋不便……”她望一眼门内,“我去瞧下别处,收拾一下。”
她说完,正待出去,李霓裳已转身走出庭院,叫住了孟贺利。
孟贺利走得不远,正在吩咐守卫,听到她唤,匆匆回来,问有何吩咐。
“有劳将军费心了,只我不累。”李霓裳整理好纷乱的心情,面带微笑地道。
“将军膺重之材,天王更是日理万机,却特意接我来此,想必是有要事。劳烦将军,不如这便送我去永昌城吧,省得又多耽搁一夜,令天王久等。”
孟贺利应是没有料到她会提如此要求,忙道:“公主不必如此匆忙……”
“劳烦了。”李霓裳截断他的话。
他瞥一眼她身后的所在,犹豫了一番,终于点头:“也好……那便照公主所言。”
黎明前的时刻,李霓裳所乘的马车穿过一座高大的瓮城,进入了城池。
其实这座新城的旧址,在前朝末年之时,便曾被朝廷相中过,认为此地可攻可守,计划据此营造一座长安洛阳之外的中都,以备应对可能到来的战乱。当时名字都已起好,叫做玉京。而最早勘出这地址的,也不是现今的术师,而是当时的天师况西陵。李霓裳的父亲命他一并也负责城池的设计和营造,奈何预算庞大,更耗人力,朝廷钱粮紧张,根本无力支撑如此一项耗费巨大的工程,不过起了个头,便就不了了之。
如今的新城,便是在从前的旧址上扩修出来的,限于时日,虽也只初步完成城墙与皇城等核心地带,但即便这样,这座集大半个天下人力物力而成的凭空拔地而起的城池,也已开始隐隐显露出来日后它作为国都的宏伟的气魄。
马车行在一条从城门直通城北的通衢大道之上。天时尚早,除去偶然迎面遇到的巡城的玄甲卫,到处空旷无人。车轮碾过阔路所发的清晰的粼粼之声,反而愈发烘托周围的寂静,仿佛这是一个黎明前的梦境。
但是,用不了多时,待到玄甲卫的鞭梢劈破晨雾,一切便又都会苏醒,沸腾起来。来自四面八方的车船,将会源源不绝地继续往此而来。吃水三尺的漕船送到满船裹在毛毡中的西域玉山料,它们几经转运,跋涉来此,压得艞板吱呀作响。东海的明珠和蜀中的十丈织锦被搬上码头。从深山中挖凿的金青宝石和象林国的沉香木,则将涂镀明堂中的金碧之色、竖作一根根的蟠龙柱础。
李霓裳被带入位于城北的新宫。孟贺利请她稍候,自己匆匆离去。
寂阒昏暗的广场里,除去角落和暗处里布着的执甲守卫,看不到半条人影。
她并未等待多时,孟贺利很快回来,继续将她引往群殿尽头的深处,那里有座筑在地势最高处的楼阁。
他止步在了阶前,仰头,用含着几分敬畏的目光,望了眼头上的北阙,随即低声道:“天王就在上面,请公主上去。”
此一刻,他变得格外谨慎,连呼吸都似小心翼翼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