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蓬莱客
守备这才看清她的样子。
屋内与外面几乎无大差别,四壁破败斑驳,墙皮脱得仿佛龟壳,露出了掺在泥中的草茎和芦杆。他见女郎端正地坐在矮床中间,眉目沉静,玉颜如明珠映烛,光色叫这间一年到头尘灰漫浮的陋屋仿佛也变得亮了起来,怎敢多看,急忙垂目,恭声应道:“今年确实没来这里。想必是他前几年来过,郡守便想当然了。”
永安追问究竟。
此事说来话长。
前年,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他们等待的物资迟迟不见送来,再不到,万一冰雪封道,一封就是一个漫长冬天,外面的人进不来,这里的人怕就要遭受冻饥之困了。他派人出去接应寻找,也是无果,疑心车队应是在几日前突然袭来的一场大风雪里迷失方向。
此地实在荒远,这时他便是再叫人赶去郡城重新要粮,也是来不及了。正着急的时候,车队到达,里头多了一个陌生之人。
确实如他之前猜测的那样,他们途中遭遇暴风雪,领队出了意外,受伤昏迷不醒,其余人迷失方向,被困在了荒野之中,正当全员乏冻不堪,偶遇那人,在他引领之下找到道路,顺利抵达。
领路的是位二十多岁的男子,严冬也是旧袍裹身,一条牛皮粗铜扣头的蹀躞束带,肩披寒氅,以挡风雪,打扮与寻常军汉并无两样。
郭裕对他很是感激,想等次年开春之后上报郡城,给与奖励,问他称呼,那人自称姓李行二,再问来历,只说路过,再无别话。郭裕见他对此似无兴趣,也就作罢。
当夜白狼沟出去的路被冰雪封住,那男子被困,也就留了下来。半个多月后,郭裕收到一个消息,在他辖地的一处烽燧里,有个老卒年迈腿残,凛冬又至,实是无法履责,请求他这里重新派人过去调换。他这才想起,此事去年便曾报送到他面前,但因当时他忙于巡边,事拖了下去,后来那边没再催促,他渐渐也就忘记,如今又提,想到严冬漫长,万一真的顶不住少了一人,轮值空缺,若出什么纰漏,自己便是重罪,便应求派人。
白狼沟已属西州边荒了,那个烽燧台的所在,更是极西之荒,从这里过去,还有数百里远。
此地虽也苦寒不堪,每日轮值,早晚枯燥,好歹还有几十人可以作伴,冬夜漫漫,睡前聚一起私下吹牛赌博,犹可苦中作乐,吃喝也更充足些,到了那里,日夜真正就只能面对寥寥几人,更不用说,吃住也越发恶劣,周遭除了光秃秃一个烽火墩子,便是茫茫戈壁,再无任何地方可去。
一个冬天也就罢了,忍忍可以过去,就怕万一去了,就此再也回不来,那便糟糕,故各都推脱,无人肯去。
郭裕十分恼怒,欲抓阄选一人出来,强行发派过去,不料那带路的男子开口,说他过去。
郭裕当时惊奇之余,没有答应,担心对方身份不明,万一他是西蕃或是讫丹人的细作,那便是引狼入室。
事实上,在这男子留下的十来天里,他也暗中留意过对方的举止,发现他自到来后便极少说话,从不与任何人打交道,一天到晚闷头睡觉,并无任何不同寻常的举止,这才渐渐打消疑心,但叫他过去守燧,还是不妥。
他欲拒绝,没有想到,男子竟又说,自己上个冬天就在那里代人守过燧了。郭裕这才明白,老卒后来之所以没了动静,竟是出于此种缘由。
事既如此,这里又无人愿意过去,加上人手本就紧张,并无冗位,他只得应下。那男子径自去了。冬天过后,次年开春,他往郡治发例行公报,提了一下此事。没有想到,很快收到回复,不但如此,还是郡守亲笔书信,叫他不必打扰对方,随他自己心意行事。
郭裕是前朝一支远发西域的西征军队的后裔,祖上因长安衰败被迫长久留滞西州无法东归之后,娶妻生子,到他这一代,已算是西州土生土长之人了。他毫无背景,早年长期孤守荒地烽台,后因警戒有功,靠着能力,慢慢被人看见,最后终于做了此地的守备,虽然官职低微,也常为后半生大约只能困守此地而暗发过牢骚,但日常也是尽心尽力,不敢亵职,更非不知事之人。
收到信后,他再回想那位李二,虽通身萧索,沉默寡言,但容貌举止,确实还是和他们这种粗鄙军汉有所不同。
其实起初他便已经疑心,对方或是因犯事被贬到了西州的大族子弟,如今上方这样答复,李二也从来不给自己添事,他也就乐得不管,听凭他来去自由了。
郭裕讲完这一番原委,向着女郎道:“前几年冬天,他都在烽燧那里度过。但今岁确实未至。就前几日,我派人送了些吃穿的过去,并未见到他在。”
永安沮丧,见李霓裳眉头微锁,显也极为失望,对郭裕道:“你再想想!他若没来你这里,或会去往哪里?”
第138章
郭裕绞尽脑汁, 正在费力思索,一个来添炭停留的副官忽然插话:“或是去了赤骊部?”
郭裕被他一言点醒:“我怎没想到!”用力地拍了下自己的脑门。“这可不对上了!难怪郡守说他来了我这。必定是他半道折去了那里,我这里才不见他人!”
见女郎与那少年齐齐望来, 他赶忙解释:“今年开春, 听说有赤骊部的人奉老王之命前来,邀他过去春猎,他没去,应说等霜翎会的时候再去拜贺。最近正是此会的日子。”
永安自小跟随家主在河西长大,对周围异族的节庆无不熟知, 向着李霓裳解释, 说是生活在雪原上的蕃人所特有的一个冬日节庆,即驯鹰比赛,贵族们在皮手套上缠银链,放飞各自的鹰隼, 冠军可得金铃铛,败者需剪断爱鹰尾羽,终场时, 万羽齐飞,以此仪式竞技, 也表达众人向天神祈求来年福祉的心愿。
“小贵人见多识广, 所言极是!”郭裕奉承了一句,夸赞完毕,略一沉吟, 转向李霓裳道:“我这里距那地不算很远, 但也不近,四五天的马程。蕃人对这节庆颇为看重,时日长短不定, 有三四日,五六日,视各部的情况自定。但最长者,不会超过半个月。我若是所料没错,待那边节庆过完,李二郎君便会到来。天寒地冻,贵人既已来了,委屈暂时在此歇息,等个几天,说不定他就到了。”
事已至此,也只能照这守备的建议行事。
当夜,李霓裳在此歇下。郭裕叫来了最为干净利落的妇人前来服侍,极力供应。
次日,她从永安的口中,听到了些他与赤骊部的事,起因说是前年发生在蕃人内部的一场变乱。
踞在西州西南的蕃部危王为夺地盘,与同族的赤骊部内讧,发兵攻击。老赤骊王不知亲信已被对方收买叛变,出兵受挫,阖族被围,为生存计,被迫派人去向他一向敌视的河西求援,信使又被危王的人半道截杀。
就在老赤骊王陷入绝望之际,有人抓住危王爱子,以此为胁,逼迫危王暂时退兵,为赤骊部赢得了喘息之机,随后联络郡守发兵,助力赤骊部,彻底击退危王。
赤骊部的领地,恰好就在重要隘口的附近,扼住了河西的一个出口,他若不让,河西军民只能绕道远行。他从前受手下亲信挑拨,一直认为裴家想要灭他全族,以夺取隘口打通要道,对裴家极为仇视。出了这事,方明白自己受人蒙蔽,愿与河西协商隘口之事。
应该也是从那之后,赤骊王频频邀他前去做客。
“再等两天,少主应当很快就能来。”永安劝说李霓裳无须焦虑,安心等待。
两天过去。又一个两天。在这里等了四五天后,永安不再劝慰李霓裳,变得焦急起来,每日不顾严寒,一早出去,等在那条通往隘口的路上,期望见到归影,自然,无一例外,次次失望而归。
七八天后,这日清早,他来找李霓裳,正要开口,说自己已与守备说好,叫人领他过去找人,看见李霓裳正从仆妇的手中接过一件雪氅,系在身上。
她改作男子装扮,身边是个已经收好的便囊。
永安一呆。她笑着道:“走吧,我随你同去。”
与永安一样,她不想再枯等下去了。
郭裕因职责在身无法离开,派通晓言语的熟路手下引路。
就这样,在这一个清早,李霓裳再一次出发上路。
几天后,她终于走到了她这一趟长途跋涉的终点,也见到了欲见之人的面。
她到的时候,正是黄昏。暮色浸透雪山的背麓,暗青的天幕压着连绵起伏的山脊线。远远望去,众多毛帐星罗棋布,蛰伏在一片广阔而平坦的山麓之前。有赤色的火点接连亮起,映出了雪坡间飘摇的道道牦旗——那是照亮了今夜围宴的篝火之光。
她一行人被拦下,通译说明来意,对方听到是河西郡守派来找李二的人,态度立刻转变,很快叫来一名专司迎客的引赞,那人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话,面上带着热情的笑,将人引往王帐,路上告诉李霓裳,王多次邀约无果,这回终于盼到他来,极为欣喜,连日来,夜夜设宴,纵情庆祝。
“贵人请看,到了。”
引赞停下,指着前方说道。
含着木香的青烟,缠上了一轮初升的雪原圆月。浑厚的铜钦号角之声撕开夜幕。在一顶以金箔银叶装饰的王帐周围,正在举行着一场数百人参加的飨宴。
聚在这里的,无不是赤骊部的达官和贵族。宴场的中央,许多舞姬踏着鼓点,旋动腰间银铃,乐声与欢声笑语,压下了远处夹杂在朔风里的狼嚎之声。
李霓裳停在了人群之后。
永安踮起脚尖,目光扫过前方杂乱的人群,焦急地张望。
他的视线定住。
在对面最远处的中央,十数丈外的一张王案之畔,一道熟悉却又似陌生的男子身影,映入了他的眼帘。
那人坐在一个年长的华袍之人身旁。他近处的一口赤铜火盆里,柏枝熊熊燃烧,跳跃的火光燎红他侧对着的半张脸容。永安只觉熟悉,又似陌生,一时竟不敢确定。隔着火盆上方升腾飞散的点点猩红的火星子,他看得不大清楚。
几名奴子抬来一只摆着硕大银盘的小桌,盘中是只才烤出的獐鹿,铁钎插着的炙肉之上,滴淌着琥珀色的油脂。
中央那个显是赤骊王的老者亲用一把银刀割下最为珍贵的鹿唇,命人送到他的面前。
他略略倾身,接过了奴子捧来的第一刀炙肉。
赤骊王将割肉的匕首重重扎进银盘。镶着宝石的刀柄,震颤不已。
赤骊王抬臂示意乐止。笳鼓声歇。他端起酒杯,起身高声道:“敖包的神石不问来历,鹰王总是在荒草窝里睁开眼。英雄不论出身,这位李二郎君是咱们的恩人,今夜全部人都随我一道,敬他满酒。只要他来,咱们的帐门,永远都将对他大开!”
在全场发出的欢声中,永安看见那男子站起了身,笑着举起面前一只斟满美酒的犀角银杯。
杯光掠过他的眉骨,如半融的雪水淋过剑刃,刹那将他的两点眸色映得清冽如初。
永安至此终于确认,他就是那位自己数年不见的旧主。
“公主,你瞧见了没!是他,他就是少主!”
狂喜之下,他扭头转向李霓裳,发觉她的双目也正望着,眼一眨不眨,并未回应自己的话声。
永安顿时收声,等待了片刻,见她依旧那样立着,一动未动,迟疑了下,低道:“我这就叫人去告诉少主!”
他转头,叫那引赞伺机上去传话。这时,她动了一下,转过面,说道:“不用了。不必打扰他。我可以等的。”
李霓裳被带到了一座幽静的毡帐之前,引赞说此处便是李二郎君的住处,他们可以在这里等候。
帐中燃着烛火,烧得暖洋洋的,内中被一张屏风隔开,静悄悄空无一人。
引赞带人送来热热的乳酒和一些吃食,躬身退了出去。
永安伴着李霓裳坐到暖炉之旁,烤火取暖。两人各自怀着心事,四目望着炉火,都没说话。
许久,永安显是等不住了,站起来道:“公主再坐一下,我出去瞧瞧先。”
他走了出去。
李霓裳依旧坐在火前,远处不时飘来断断续续的隐隐笳鼓之声,衬得此处愈发寂静。她听着头顶啪嗒啪嗒的细碎响动。那声时而稀疏,时而密集。大风卷来了附近雪山上的碎雪粒,砸落在了帐顶之上。听得久了,叫她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她费神思索许久,脑海中灵光闪现,终于记了起来。
是她幼时跟随大人逃亡,卧在临时搭起的陋帐内,遇到夜雨听到的异声。
它预兆次日的道路,将因泥泞而变得愈发难行。
坐得太久,帐中的炉火也过于旺盛,她感到有些气闷起来,正待起身,也去帐外透一口气,这时,外面响起一阵略显杂乱的步足之声,有人往这方向走来了。
李霓裳的心头猛然突突狂跳不停,脸色微微变白。
她盯着帐门的方向,一时无法动步。
很快,她的呼吸松弛,不自觉捏住的手,也慢慢松开了。
伴着腰饰随着行动所发的清脆玎玲之声,外面响起说话声。
仿佛来了一群妇人。一人用似带着调笑的语调,不知低声说了句什么,惹得其余人发出一阵含混的笑声。
帐门被人掀开,率先进来了一位四五十岁的妇人,她装扮整齐,像是这里有身份的掌事。
接着,后面的几名婢女簇拥一位年轻的女子,也一道走了进来。那女子看起来二十五六岁,衣着华美,赤金的璎珞压着豹皮镶边的裙。她的容貌也极是艳丽,乌发编股,头缀松石的银链,额前的佩环金光闪烁,衬得一双深琥珀似的眼瞳愈发明亮。
她应当就是方才受到调笑的对象,在她均匀染着羊脂膏的美丽面颊之上,还带着一缕淡淡的红晕。
最后又有手捧金盆、毛被、酒瓶等物的婢女鱼贯入内。
众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忽然看见帐中有人,停了下来,投来疑惑的目光。
引赞官这时匆匆跟入,指着李霓裳,向领头的妇人解释了一番,妇人面露恍然之色,笑着朝李霓裳行礼,随即瞟一眼引赞官。
引赞将李霓裳请到一旁,指那年轻女子,低声解释:“她是我王之女,丈夫在前年的战事中死去。是王叫她来的。”
李霓裳一怔,似是明白了过来。下意识地又望一眼。
她想起了从前听说过的一则异族婚俗。失去丈夫的女主人,留路过的中意男子过夜,目的便是求孕添丁,壮大家庭。这在中原人眼中惊世骇俗之举,在边地却是习以为常。
王女眼中闪着喜悦的光,见李霓裳望来,落落大方,毫无忸怩之色。
“这里有些不便,可否随我来,另外去个地方,等李二郎君回?”引赞含歉地问。
李霓裳醒神,立刻含笑颔首,随人迅速退了出去。
帐门在她身后落下,将帐内再次响起的一阵嬉笑声压了下去。
李霓裳默默跟随引赞去往附近的另外一顶空帐。
王帐前的那场围宴似乎已经接近尾声了,远处喧声零落。路上不时看到被人扶着离去的已经醉醺醺的参宴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