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蓬莱客
崔重晏毫无反应。
“阿兄!”崔蕙娘奔来,扑到气息渐消的崔栩身边,低声哭泣。
长公主惊魂未定,面色惨白如纸,起初呆呆望着臂上不停淌血的李霓裳,反应过来后,和赶上来的瑟瑟将她扶住。
“阿娇,你怎样了?”长公主颤声问道。
李霓裳眉头微锁,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忍痛摇头道:“无大事,只是一点皮肉擦伤而已。”
长公主看清应当确实未伤及臂骨,这才稍稍放下些心,反应过来,恨恨盯了一眼已经气绝的崔栩,猛地转身,双目圆睁,目光射向了崔重晏。
“你这畜牲!方才要不是阿娇救我,我今日已是命丧此地!我家阿娇要是出个什么意外,我必会将你碎尸万段!”
长公主歇斯底里地朝着崔重晏破口大骂。
崔重晏僵立原地,方才抓人的那只手,仍悬在半空,指节分明,指端却微微颤抖着。
他任由长公主痛骂,见瑟瑟已在为李霓裳包扎伤口止血,闭了闭目,缓缓放下手臂。
“来人!”
长公主双眼通红,厉声大喝:“给我把崔栩,还有这个姓崔的,全部抓起来!”
崔栩对崔重晏恨之入骨,无时不刻想着复仇,今日原本以为终于等到机会,没料出如此意外。眼见长公主怒火中烧,只得朝李霓裳高声喊道:“公主,我并非有意,日后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再效力!我的阿妹,烦请公主多加看顾!”
他朝李霓裳磕了个头,起身领着人疾驰而去。
“抓住他!”
长公主愈发怒火攻心,又指着崔重晏嘶吼。
她带出的武节一众军士纷纷朝着崔重晏围合过来。
“将军快走!”崔交等人一边抵挡,一边大喊。
这里仍是武节腹地,长公主如此狂怒,万一再招来更多人马,想要突围而出,怕也不是容易之事。
崔重晏咬牙,飞上马背,超前出去数丈,忽然又调转马头,挥刀逼退周围之人,策马如闪电冲到李霓裳的面前,俯身探臂。
如一片被疾风裹挟的落叶,李霓裳一下被他拽上马背。
“拦住他!拦住他!”
瑟瑟仓皇大喊,奋力狂追,扑跌在地。
崔重晏纵马疾驰,在崔交等人的协助之下,将身后追兵甩开,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借着夜色掩护,到深夜时分,他与甩开追兵的崔交等人再次会合,又马不停蹄继续上路,终于在次日,走出武节地界。
黄昏,离崔重晏驻军的一处所在已是不远,一众人马疲惫不堪,停在一条野道之上。
崔交问是连夜继续赶路,还是先在此驻扎休息,崔重晏眺望远处,又看了眼骑在马上的那道身影。
她太过反常,平静得不像遭受掳掠,不但如此,昨夜在短暂休息,他重新为她包扎伤口后,坚持自己骑马。
崔重晏原本有些疑虑,疑心她是否设计逃走,但是到了今日,他已肯定,她丝毫也无逃走之意。
这令他在心中生出一种奇异的不安之感。
今日一天,她不曾开口说过半句话。他自然看得出来,她应当十分疲乏,略一沉吟,命就地驻扎,今夜先在此过夜,等明日再回。
崔郊应是,立刻率人,开始收拾地方。
崔重晏下马,慢慢走到她的坐骑之畔,道:“请公主下马。”见她没有反应,便靠近了些,略一迟疑,正待伸手扶她,只见她的身子微微一晃,无声无息,整个人忽然栽向一侧,径直软了下去。
崔重晏急步抢上前去,一把接住,只见她双目闭合,脸色惨白,触手冰冷,竟昏迷了过去。
崔重晏心惊不已,在她耳边呼唤,又取来水壶,往她嘴中灌了些水,片刻后,只见她慢慢睁开眼睛,坐起来说自己无事。
崔重晏不敢再耽搁,立刻将她再次强行带上马背,连夜一阵疾驰,在半夜时分抵达营地。
一进入营中,军医便跟了进来,检查箭伤后,说不像有毒,伤也不重,认为或是她体虚太过,精气不济所致,开了一副宁神聚气之药,让多加休息,或便能好转。
李霓裳睡了一夜,次日精神看着果然好了些。崔重晏将她带入城中,又转至城外幽处的一所山中别院,本是为调养等待痊愈,不料,没过几天,情状又坏了下去。
崔重晏唤来名医,然而还是不见彻底好转。便如此,不知换了多少郎中,反反复复,她日渐消瘦,甚至连皮肤也仿佛开始蒙上一层淡淡的青雾,人困乏无力,终日卧床,大多时间沉睡不醒。
午后,李霓裳从昏睡中再一次醒来,转头问一名守在榻前的婢女:“外头怎么了,是什么声音?”
婢女应说,是崔将军听闻有一巫神可驱百病,特意重金聘来,在此为公主祈祝所发的声音。
李霓裳闭目片刻,吩咐:“你去替我传话,说我想见他。”
婢女应是,走了出去。
崔重晏匆匆赶到,见多日来一直昏睡的李霓裳穿戴整齐,身着一袭明艳宫装,坐在一扇花窗之后。
窗棂如一幅画框,框住窗外花树探来的三两花枝。午后的明媚阳光照着花枝,漫射在她身上。
她便在这花影下坐着,整个人宛如被镀上了一层薄脆的一触即碎的花雾。
崔重晏停在门外,定定望着。
方为她梳妆完毕的婢女见他到来,行礼退了出去。
“听说你在请人为我祝祷。多谢你了,只是不必再费心。没有用的。”
李霓裳转面,平静地说道。
崔重晏慢慢走了进来。
“你究竟是怎的了?要如何做,你才能好起来?”
他的声音听起来似含几分虚弱的恐惧,与他一贯在人前所显出的刚鸷大相径庭。
“崔郎君,你挟持我的目的,究竟为何?”
李霓裳未应,只如此反问一句。
那日一时起意,冲动之下掉头又将她掳走,那一时刻,他想的究竟为何?
是为了用她打压武节或是别的他想要除掉的敌对?
还是明知,他永远已经不可能得到她了,但在他的心底里,依旧还是存着几分不甘的缘故?
他沉默着。
“不管是什么,恐怕都要叫你失望了。”
等不到他的回应,李霓裳自顾接着说道。
“我的时日,应该是不多了。”
崔重晏牙关渐渐啮紧,看她许久,忽然道:“你若当真恨我至死,想回你姑母那里,我也可以将你送回去的。”
李霓裳再次凝视窗外那一片斜阳,良久,悠悠道:“不必了。”
崔重晏怔了一下。
“于我而言,哪里都是一样。今日有如此结局,是我自己的选择。”
“很早前,我便知道了,我早晚会有这一日的。”
她转头,朝他微微一笑。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到来,停在门前。
崔重晏走了出去,与传话之人低语几句,回头看一眼李霓裳背影,吩咐婢女用心服侍,走了出去。
瑟瑟风尘仆仆赶到,被挡在城门之外,焦急等待。
公主那日被意外掳走,长公主激怒之下旧病复发,人又倒了下去。李长寿数次派遣使者,要求与崔重晏谈判接回公主,发出去的消息,却如石沉大海,对方无半点回应,直到不久前,消息传来,据说公主到了那边之后伤情严重,甚至或已危及性命,崔重晏正在遍访名医,李长寿和胡德勇等人自然愈发焦切,如今甚至已在考虑出兵。
伴着一阵马蹄之声,城门开启,有人出来,将她接入,领到了崔重晏的面前。
“你来何事?”他冷淡地发问。
瑟瑟开口问公主近况,见他不应,心中的不祥之兆不由愈发强烈。
“你若是不想她就此丧命,我劝你立刻让我带她回去,如此,公主或许还有得救的机会!”瑟瑟冷冷说道。
崔重晏目光微微闪烁,显然不肯相信她话。
瑟瑟强忍心头愤恨,解开所携行装,露出带来的一只小匣。
匣内装着几颗药丸,开盖,便散出一股奇异的兰香。
“这是何物?”崔重晏不禁走来,看了一眼,发问。
瑟瑟拨开药丸,从药匣底部抽出一张方子似的笺子,冷面叫他来看。
那笺上所留,并非方子,却是一道手书绝笔。
“余毒浸骨髓,大限将至,穷搜半生未得自救之法,然世间有一人,才智非凡愚可及,余早年与之有交,前朝况西陵天师,倘其尚在人间,当隐踪故都长安左近,异日,汝倘药毒反噬,可访之!切切!”
“你从哪里得来的?”
“你或也知道,公主身边豢一小蛇?”
崔重晏颔首,忽然若有所悟,抬头:“难道你是说,公主今日如此境况,是和这件事情有关?”
“我不敢肯定,但我猜测若是无误,应极有可能。我曾不止一次看到她服用此药继而血饲,为炮药,公主还特意在阴凉地辟出药园,专用来培花。这匣子她便一直存在园内房中,我也是前些日去那里为她收拾地方,才无意发现,赶来就是要寻公主问个清楚!倘若是真的,找到那位天师,公主说不定就能无事!”
崔重晏一时定住。
“你还在等什么?难道你想害死她吗!”
瑟瑟再也忍耐不住,恨声喊道。
如被针刺一般,崔重晏仓促醒神,带着瑟瑟朝城西郊外赶去,才至庭中,撞见服侍她的婢女正慌张地向着这边奔来,当中一婢看见他到来,跪地,双手高高举起一道信件,颤声嚷道:“公主她不见了!”
崔重晏脸色大变。
那婢女继续呜咽解释,道他走后,她说想要休息,将人全部打发走,方才送药过去,才发现她已不知所踪,只留下这一道信笺。
崔重晏劈手夺过,阅毕,一把投掷在地,迈步冲了出去。
瑟瑟捡起,匆匆看了几眼,也仓皇而出。
第152章
李霓裳留下一道托请崔重晏转给瑟瑟的信件, 称是自己想要云游四方,此后不复相见。
她悄无声息从山院的一面小门走出,朝着水声的方向, 不停走去, 迂回弯绕,直到前方被一条大河所阻,方停下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