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风雪 第160章

作者:蓬莱客 标签: 因缘邂逅 正剧 先婚后爱 古代言情

  "备舆!"

  朱九的吼声撕开雨幕。几名玄甲卫匆匆抬着肩舆奔来,与朱九一道,将他抬了上去,随即朝着宫外走去。

  雨水不住拍打他仰天的一张脸。他紧闭双目,睫毛不停颤动。朱九一面吩咐手下注意脚下,一面接过另个宫卫递来的蓑衣,待将他盖住,却见他忽然睁眼,一个翻身,人从肩舆上翻落在地。

  “郎君!”朱九一惊,待抢上去再搀扶他,他用沾满泥浆的手掌推开朱九,咬肌暴凸,按着地面,慢慢将身体从雨地里拔起,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后,朝前奔去。

  雨线斜劈宫门,他跌撞着,扑向宫门外的拴马石,攥住了马缰。龙子似已感知到来自主人的战栗力量,长嘶一声,驮着他,冲向雨幕深处。

  朱九追出宫门,见道上一串急速消失的蹄印,转瞬便被暴雨冲刷殆尽。

第154章

  154.

  暴雨倾盆, 龙子嘶鸣着,在院门前人立而起。

  裴世瑜滚鞍下马,靴底踏出飞溅的泥水。他撞开扉门, 几步跨入院中, 推门而入。

  屋内燃着烛火助明。榻上躺着已昏迷多日的李霓裳,在她的身前,正坐着一位清瘦的老者,在为她诊脉。老者身着葛衣,银须垂胸, 三指正搭在她的腕间, 闭目诊脉,神色凝注。

  他停在门后,湿透的衣摆在地上缓缓湮出水痕,紧绷的肩膀终于松了下来, 突然,眼前一黑,整个人向前栽倒, 重重摔在地上。

  裴世瑜再睁眼时,暮色已染透窗纸。

  他侧首, 发现自己躺在榻上, 身旁便是她的睡颜。

  她双目阖闭,胸口微微起伏,双颊似乎也不再是此前那种令人绝望的苍白。

  她应是睡去, 而非昏迷。

  像是怕惊破一场易醒的梦, 裴世瑜屏息,小心翼翼地下地,走了出去。

  谢隐山正与那位天师对坐在另间屋中, 谢隐山的神色显得颇为恭敬,正在亲手为老者斟茶,见他进来,两人抬头,谢隐山起身迎来,低声问他身体如何。

  “我无事!”

  裴世瑜走到老者面前,忍着膝痛,跪地重重叩首:"求天师救我妻子!"

  他声音嘶哑,额头抵在地面。

  老者示意他起身,见他不动,作罢,放下茶盏,道:"惹祸的那小孽畜,原主该是我那师弟胡经。"

  他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少年时,我与他曾一同求学,立志匡扶天下。"

  窗外暮色渐沉,信王默默添上新烛。

  天师继续道:"不想入世之后,才知一切不过是书生意气而已。朝堂倾轧,抱负成空,我凡心不死,便专心于百家之术,依旧妄想能以此再展抱负,我那师弟却……"

  他摇了摇头,"他天资极高,却专研毒物,想以此操控人心。"

  "他自西域引来奇蛇培毒,需用美人兰为引。此花与毒虫同源,亦是来自西域,最早乃前朝世宗年间所得的贡品,民间罕见,只在宫中有所培植,胡经为入宫,找到了我,那是时隔多年之后,我与他再次会面。只是当时,我已彻底灰心,知己不过一无用之凡人,生出去意,便出言劝阻,随后不久,我出宫离去,怎知他已入魔,在我去后,竟甘以奴身谋到入宫的机会,继而结交权贵……"

  话至此,天师沉默了下去。

  烛火噼啪作响,映得他面上的皱纹愈发深刻。

  "前朝覆灭之后,故人零落,昔年帝都,化作墟城,胡经的一番念想,自也泡影。尊夫人的身份,我也从信王处听知一二。她自胡经处接过那小孽畜的一刻起,应便已知,会有反噬之日。”

  天师望了眼内室的方向,停了下来。

  “她……可还有救?”裴世瑜颤声问道。

  “昨日我给她用了些保心之药,不过,也只暂能缓阻而已,想要彻底克毒,还是要以美人兰为引。”

  “她自己应便有栽种!我派人去取!”裴世瑜当即从地上跃起,转身便待出去。

  “少年人!”天师在后叫住了他。

  “那些只是寻常药株而已,再多也是无用。”

  裴世瑜僵住。

  “胡经活着时,倾尽心血,也试不出能够彻底克毒的法子,我对毒物研习,本是远不如他的,也只能凭我自己所想,胡乱揣测一番。”

  “天下毒物,多生相制。如钩吻之侧,十步有断肠草;赤练出没处,往往生朱砂灵芝,盖造化玄机,阴阳互根,未有独阳而无阴,亦未有毒疠而无解也。”

  裴世瑜凝神细听,不敢错过半字。

  天师继续道:“那小孽畜与美人兰应便互为相制。胡经精通此道,自然知晓这个道理,他潜心专门培植美人兰,自然也是想要从中得到彻底克毒之物,之所以未成,以我推断,便是他无美人兰之母株。”

  “母株?”一直在旁静听的谢隐山忍不住插了一句。

  天师微微颔首:“是。”

  “盖母株者,得地脉之精,合四时之序。春采则含少阳之气,秋收则具少阴之华。及其孽生,譬如火传于薪,光热渐微,水分为流,其势自弱。”

  裴世瑜何等聪敏之人,当即便领会了过来,扑到了天师近前。

  “我明白了!何处才能得到美人兰的母株?”

  天师思索了下,道:“我性好读书,早年在宫中时,借着便利,曾广阅宫中藏书,尤其阅遍历朝陵舆志录,几无所遗。倘我没有记错,如今中原唯一能寻到美人兰母株的所在,应当便在前朝世宗昭德皇后陵。”

  “昭德皇后陵?”

  天师颔首,继续娓娓道来。

  “世宗朝国力兴盛,美人兰最早便是当时一西域小国进贡而来,被认为是仙草,可引领亡灵,通往极乐世界。据说世宗皇帝对其早逝的原妻颇多情深,不但为其择选宝地,独筑陵寝,更将那一株由西域引来的仙草,陪在其陵寝的风水位上,应是盼望仙草可引领亡灵,通往异世永生。”

  “宫中唯一母株已被陪葬,剩余不过是孳株而已,到我师弟之时,更是已逾百年,药性愈弱,他再如何天纵奇才,也是难以得到如同母株那样的药性。”

  “他的天资,远胜于我,却因迷失本心,以致于误入歧途,泰山在前而不能目视,实是可叹!”

  天师的叙话之声消失,屋中沉寂了片刻,裴世瑜慢慢转向谢隐山。

  不待他开口,谢隐山立刻说道:“昭德皇后乃郎君与公主的祖母,血脉相通,如今为救公主,迫不得已惊动她老人家,她必不会见怪。我这就去寻向导,准备上路,郎君只管好生休养身体,等我回来便可!”

  “我无妨,我自己去!有劳天师在此,再护着些我的妻子。”

  裴世瑜再次跪到天师面前,郑重叩拜。

  天师望了他一眼,微微摇了摇头,抚须沉吟了一下,道:“罢了,带上小女娃,我同行便是。美人兰若真在那里存活,这一百年余下来,怕也早已大片孳生。你们找不到母株,怕会误事。小女娃拖不起了。”

  次日,谢隐山带着人马到来。

  李霓裳卧在一辆厢内铺着厚厚软垫的马车中,车队在西行的官道上疾驰,马蹄扬起阵阵尘土。

  数日后,一行人进入长安境。

  因天王近年回迁人口,一路过去,偶能见几处新修的茅屋,然而,炊烟依旧稀落。

  帝都化作的断壁残垣,依然到处可见,萋萋荒草淹没了从前的繁华大道,残阳如血,马蹄踏在抽满荒草的残街之上,惊起片片昏鸦。

  向导引路经过长安,继续往西,在出去数百里后,终于进入陵寝的山中。

  那里,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巨大的需数人合围的古木参天蔽日,其间的藤蔓粗若人臂,交织如网,几无能容人下脚之地。

  马车无法前行,起初,李霓裳被转到简易的肩舆上,待继续深入,连肩舆也通行受阻,裴世瑜唯恐她会在天师不在之时出事,不愿将她留在外,坚持自己背负着她同行。

  军士们在前轮番挥刀开路,刀刃砍在粗壮的藤蔓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行人在向导的引领下,终于抵达他口中所言的一处谷口附近。

  那里,应也是进入陵寝的要道,不料,领队却反复寻找无果,最后,无奈停了下来。

  "不对,"他抹了把汗,"按说,这里该是谷口!"

  众人随他所指,环顾四周,只见山势陡峭,浓密的草木之下,依然可以辨见,岩壁间,到处布着刀劈似的裂缝。

  天师虽老当益壮,但毕竟年迈,被人搀扶至此,歇息过后,端详四周,又取出罗盘,察看一番,说地脉移位,应是多年之前,这一带发生过一场剧烈的地动,此前的谷口,已被倾塌的山石彻底掩埋。

  谢隐山此时也记了起来,道:“我想起来了。前朝亡后,不少宗亲王室乃至帝陵,纷纷遭过盗掘,唯世宗与昭德皇后陵免难,如今看来,除帝后陵寝远离群陵,另筑风水地外,地动致令山河移位,封死入山之境!”

  裴世瑜定立在乱林中,拳头不自觉地握紧,指节发白。

  天师沉吟道:“别无他法了。若是能有此山方位概图,我便能根据风水,定出大致的陵寝位置,如此,便可劈道抵达,省时节力。如今无法确定,只能试路,看运气如何了。”

  当夜,一行人在附近宿营过夜。

  山风呜咽着穿过密林与岩缝,吹了一夜。次日,谢隐山与裴世瑜领人出去探路,傍晚时,无果而归。第三天,依旧如此。

  李霓裳的情况突然开始坏了起来。

  裴世瑜愈发沉默起来,每日不是亲自开路,便是衣不解带地陪伴在她的身侧,没日没夜,仿佛不知疲倦。

  气氛一日比一日沉重。

  天师的神色也愈发凝重起来。

  到了第四日,夜雨袭来,腐叶的气味混合着湿冷的山雾随风而来,众人呼吸不畅,李霓裳的面色比前几日愈发青白。

  残月如钩,篝火将熄未熄,偶尔爆出几点火星。

  谢隐山和衣而卧,手边横着出鞘的佩刀,刀刃映着微弱的火光。

  想到入山受阻,公主日益不妙起来,他心事重重,久久无法入眠,偶侧过脸时,目光停了一停。

  年轻的郎君将昏睡的公主抱在怀中。隔着篝火跳跃的残光,朦朦胧胧地,他看见裴世瑜低头,唇附在她的耳边,似在与她低语。

  记得昨夜,他便是如此抱了她一夜,整夜不曾撒手。

  "其恨似霜降西风,萧瑟亦凋百草。其爱若惊蛰春雷,轰烈可醒万物,"

  谢隐山的脑海里,忽然跳闪出如此一言。

  这,或便是小儿女的情肠罢,如未淬的新剑,锋芒易折,伤人,亦伤己身。

第155章

  谢隐山一时也不知自己年纪大把, 何来竟似少年人那般多愁起来。

  他转过脸,不再看,闭目之时, 一只手却又下意识地在另手的拇指上转了一圈, 却转了个空。

  他停了一下,想了起来——那枚曾伴他征战多年用来托弦的扳指,已被他给了出去。

  这么多年了,再无半点音讯。

上一篇:瑶衣

下一篇:返回列表